美麗金邊的衣裳(1 / 3)

希光蘭憑直覺判斷,眼前的這個男人有錢,並且床上功夫很好。她的這種判斷緣於男人下巴上一塊隱約可見的傷疤。那塊傷疤像一條蟲,潛伏在他茂密粗壯的胡須裏。他一邊喝咖啡一邊用手不停地摸下巴。希光蘭想這是一條大魚,千萬別讓他跑了。這麼想著,希光蘭離開了座位,走到櫃台邊把她和他的咖啡錢付了。但是希光蘭還不知道他的名字,暫時還不能證實她的猜測。

第二天晚上,希光蘭跟自己打賭,相信那個男人一定會坐在昨夜的位置上。希光蘭猶豫了一下,終於推開南島咖啡館的大門。果然,她看見那個男人端坐在昨夜的位置上,低頭慢慢地攪動咖啡。他似乎是注意了修飾,穿了一套更為筆挺的西裝,嘴上的胡須已經剃過,那一塊疤痕更為醒目地掛在下巴,周圍的皮膚恨不得把它吞沒了。

在走進南島咖啡館之前,希光蘭反複提醒自己,暫時不要向那個男人靠近,走進去隻是為了證實自己的猜測。當猜測被證實,她的心頭一陣狂喜。她想自己跟自己賭也挺好玩的,贏了自己如同贏了別人,感覺好極了。她帶著勝利者的姿態正欲離開,忽然看見那個男人的對麵,也就是她昨夜坐的地方,也放著一盅咖啡。男人對著那個空位喃喃自語,還不時伸手過去為對方攪動咖啡、加糖,仿佛他的麵前真的坐著一個什麼人,隻不過別人看不見罷了。

希光蘭在那個男人看不見的地方多待了一會兒,又產生了賭博的欲望。她想那個男人對麵坐著的女人,那個別人看不見的女人是不是我?一定是我,那個男人一定是在等我。

表演與窺視持續了一星期,希光蘭興奮的心情就像那個男人嘴上的胡須一天一天地茁壯成長,最終,她坐到了那個男人的對麵。那個男人警覺地抬起頭來,說對不起,這裏已經有人了。希光蘭很失望,遲疑片刻,正準備站起來離開,就聽到那個男人愈來愈重的喘氣聲。男人張著嘴想說什麼卻又說不出來。希光蘭想真他媽的掃興。

那個男人的上嘴唇和下嘴唇經過一陣緊張的拉扯後,終於合到一起,它們像兩個巴掌拍出一個聲音: 這位置就是留給你的。希光蘭想我又賭贏了。男人說我想你一定會來。希光蘭說憑什麼說我一定會來?男人說你喜歡聽真話或是假話?希光蘭說當然是真話啦……希光蘭把那個“啦”字拖得很長。男人說我長這麼大,從來沒有女人為我埋單,從來都是我付款,而上周你卻給我付了咖啡錢,這就是我一直坐在這裏等你的原因。希光蘭說可這並不是我再回到這個座位的理由。當然不是,那個男人提高嗓門,他的嘴唇又抖動了一陣,聲音很細很勻地從嘴裏跑出來,但是你為一個陌生人付款不能說沒有目的,至少你找到了優越感,像一個高高在上的富翁俯視被你救濟的窮漢,或者說你的舉動使你一下子有了道德優勢,於是你就像一隻貓調戲一隻老鼠,假裝撒手不管,做得很灑脫,其實目光始終沒有離開老鼠。富人喜歡回過頭去看窮人,貓最終還要把爪子搭到老鼠的背上。我猜想你一定來過南島咖啡館,並且看見我在這裏等你,隻不過你故意不走到我的麵前來。希光蘭說沒有,我絕對沒有看見你在這裏等我,上周的事我早就忘了,也許是當時收銀員找不出零錢,我就把你的款付了,不過才十幾塊錢,想不到你這麼在乎,而且我還不敢肯定那個男人就一定是你。是我,那個男人指著胡須裏的傷疤說,我這裏有一塊傷疤,我發覺你對它很感興趣。希光蘭突然有了一絲激動,朝著那條蟲子似的潛伏在胡須裏的傷疤笑了笑。

那個男人跟著希光蘭走進臥室,他看見希光蘭的梳妝台上擺著一個精巧的鐵架子,鐵架子上掛著紅黃綠三盞小燈。那三盞小燈和十字路口的交通燈一模一樣,它們簡直就是交通燈的縮影。難道這個女人是交通警察的家屬?那個男人說在你這裏,是不是紅燈受阻綠燈通行?那不一定,希光蘭漫不經心地說著,順手關掉了臥室的燈光,隻留鐵架子上那盞小小的紅燈亮著。

紅燈的光芒散落在臥室的衣架上,裙子和衣裳在燈光之下蠢蠢欲動,衣袖莫名其妙地舉起來,歡快地舞蹈,男人被那些五顏六色的服裝迷住了。希光蘭叭地關掉電風扇,服裝們都平靜下來。希光蘭還調了調紅燈的角度,男人看見紅色全都散落在床上。那是一張充滿誘惑的床,燈光給了他暗示。他走到床邊,躺下去。希光蘭在他的下巴上摸了一把。他變得異常興奮,把希光蘭狠狠地摔到了下麵。

一股刺鼻的氣味撲麵而來,他想這是什麼氣味?他這麼想著的時候,動作明顯的慢了下來。希光蘭雙手攬住他的腰,幫助他加快速度。但他顯得有些遲疑,仍然被那股刺鼻的氣味糾纏不休。這是油漆的氣味,他覺得她的全身上下充滿了油漆的氣味。他在油漆的氣氛中興奮、戰栗、抽搐,漸漸地油漆的氣味退遠了,外部的世界愈來愈虛無縹緲,他進入一種忘我的境界。他想呼喊。他不停地喊小希、小希……

忽然,他被希光蘭推了出來,那些隨著喊聲降臨的液體噴灑在希光蘭潔淨的腿部以及床單上。他像被攔腰切了一刀,突然鬆弛,說你為什麼這樣?希光蘭說因為不公平,我還不知道你的名字,你卻知道我叫小希了。你一叫我的名字,我就沒有興致。你那麼不停地叫我,和那些熟悉我底細的人絲毫沒有區別。我喜歡陌生。他說對不起,我叫丁鬆。

滾!希光蘭突然大叫一聲,我並不想知道你叫什麼鬆。希光蘭把他推出臥室。他的衣服從門縫裏一件一件地飛出來。他想現在我不是丁鬆,而像一隻狗。他把頭從門縫伸進去,看見希光蘭赤身裸體站在燈光裏,液體正在她身上的某些部位滑落,就像雨滴從闊大的樹葉上滑落。

門砰的一聲關上了。希光蘭相信那個名叫丁鬆的男人還會回來。她曾經這麼大大方方地放走許多男人,最終他們都回到這個地方。但讓她弄不明白的是丁鬆怎麼知道希光蘭這個名字。她最不喜歡別人叫她的名字。跟男人們打交道,她常常用一個字母來代替自己,A、B或者K。現在許多男人隻知道她叫B,而不知道她叫希光蘭。

她發現梳妝台上壓著一張保險公司開給她的保險單,那上麵寫著“希光蘭”三個字。她想我總竭力簡化自己,但有些時候怎麼也不能簡化。對保險公司來說,B絕對不等於希光蘭。

大約過了十五天,希光蘭沒有看見丁鬆的影子。她想這隻老貓看來是占慣了便宜,不會再來了。希光蘭一邊這麼想著,一邊又抱著希望,他怎麼會不來呢?我和他就像一盤沒有下完的棋。

丁鬆其實來過兩次。他敲希光蘭的門時,看見一顆陌生的人頭夾在門縫裏,把他從頭到腳水洗似的看了一遍,然後問他找誰?他說希光蘭。那顆頭來回地搖,說沒有這個人。丁鬆抬頭像打量老熟人一樣重新打量樓房,怎麼會沒有呢?丁鬆自言自語,那天晚上我就是從這裏走出去的。那顆人頭從門縫裏縮了進去,說沒有就是沒有。丁鬆搶先一步推開屋門,說慢,她是不是不想見我?丁鬆話音未落,雙腳已經踏進了客廳。他看見屋角還坐著一個女人,和給他開門的女人長得一模一樣,她們像是母女又像是姐妹。兩個女人四隻眼睛奇怪地盯住丁鬆。丁鬆感到脊背一陣陣涼,發覺這房屋的結構和他的記憶是吻合的,隻不過主人變了房間的家具,擺設也全變了。丁鬆說你們是不是剛搬進來的?我們在這裏住了一年多,那個開門的女人說。

丁鬆從房間退出來。他一邊往回走一邊回頭打量這幢樓房。他相信他的記憶,但他弄不清在什麼地方出了差錯。又過了兩天,丁鬆再次來到這裏,他用食指的關節輕輕地敲門。裏麵沒有任何反應,丁鬆仍然固執地敲著。一連敲了兩分鍾,門嘩的一聲拉開,丁鬆又看見那四隻不太友好的眼睛。他的記憶完全徹底地向現實投降。他想和希光蘭的故事就像一場夢,或許根本就沒有發生過。一個人在大白天裏去找夢裏的人物,這不是開國際玩笑嗎。丁鬆用手不停地掐自己的胳膊和大腿,胳膊和大腿都有痛感。他想現在的丁鬆是真實的丁鬆,現在的想法是真實的想法,隻可惜,那天晚上我為什麼不掐一下我自己?

走進工地,丁鬆突然聞到一股刺鼻的氣味。他問司機這是什麼氣味?司機說沒什麼氣味。丁鬆說有,你跟我來。丁鬆很神秘地向司機招手。他們從一樓走到二樓,沒有找到氣味的來源。他們再上到三樓,仍然沒找到那股氣味。走到四樓時,他們看見一大桶綠色的油漆潑灑在地板上,油漆工李四正在用刮刀把潑出來的油漆一刀一刀地刮回鐵桶裏,刮刀在鐵桶上刮出一聲聲號叫。丁鬆說是誰碰倒了油漆?李四說不是我。丁鬆說不是你是誰?我要扣你這個月的獎金,樓房還沒交付使用,你就把地板全弄髒了。李四說真的不是我。

油漆的氣味使消失了幾天的那個名字又回到丁鬆的腦海。他突然變得狂躁,從司機手裏奪過鑰匙,驅車一路狂奔,到達希光蘭居住的那幢樓前。他告誡自己冷靜,於是不急著上樓,而是站在樓前仰望。他的目光最先落在三樓的陽台上。三樓的陽台光禿禿的什麼也沒有。四樓的陽台掛滿了衣裳,在衣裳的中間夾雜著一條粉紅色的褲衩。這條似曾相識的褲衩照亮了丁鬆的雙眼。一直,他都把三樓當作希光蘭的住所,其實希光蘭的住所在四樓。

丁鬆露出勝利的一笑,一口氣衝上四樓。他先是敲門,門內沒有動靜,他就用腳踹。他的腳剛碰到門板,門便打開了,原來那門根本沒鎖。他看見希光蘭穿著睡衣躺在床上,像是早有準備。他朝希光蘭撲過去,希光蘭就勢一滾,他撲了一個空。但是,希光蘭馬上又滾了回來,正好滾在他的懷裏,兩張嘴不約而同地碰到一起,其他動作緊跟而來。丁鬆又聞到了油漆的氣味。丁鬆和希光蘭同時喊叫,丁鬆喊女人的名字,希光蘭喊男人的名字,他們比賽喊著,一個名字比一個陌生……當他們把想喊的名字都喊過之後,手便撒開,力氣也沒了,激情從他們的身體脫離。

沉默了好長一段時間,丁鬆才睜開眼睛。他看見希光蘭像一個熟睡的嬰兒,已經吃飽喝足正沉沉地睡去。丁鬆用手撩她的眼睫毛,她的眼皮動了動。丁鬆說原來你沒睡,你的臥室裏怎麼盡是油漆的氣味?希光蘭說這房子剛裝修。丁鬆說三樓的那對雙胞胎怎麼不知道你住在四樓?希光蘭說我隻知道她們一個叫甲,一個叫乙,就像她們隻知道我叫B,如果你說找BB的話,她們就會用手往樓上指。丁鬆說一群怪物。希光蘭說你才是怪物。

差不多一個月的時間,丁鬆把自己完全徹底地交給了希光蘭。他們不斷地變換手法和場地,施工隊正在施工的樓頂、腳手架,以及李四潑灑油漆的四樓,都成了他們的戰場。丁鬆清楚地記得希光蘭倒在油漆地板上時的神態。當時,他們剛從腳手架上下來,丁鬆在腳手架上的表現令希光蘭失望。所以當希光蘭倒在油漆地板上時,她先撇了撇嘴。丁鬆知道希光蘭在藐視他。

十多年前,丁鬆還是一名施工隊員的時候,他曾經有過一次在腳手架上做愛的經曆。那時隊員們都收工了,他和一名女工默默地坐在腳手架上。他看見戴著黃帽子的隊員們分散在樓下的平地上吃飯。帽子很刺眼,但他卻分不清帽子底下的麵孔。白天已從高樓的背後消失,黑夜正把他們和腳手架捏成黑糊糊的一團。他知道一下去,他就會變成一頂黃帽子,他和她都得住進集體宿舍。於是,他抓住這個傍晚,在遠離地麵和人群的地方跟那位女工做愛。他有一種高高在上的感覺,完事後還朝底下撒了一泡尿。他聽到尿在風中左右搖晃,滴滴答答地降落。

可是,丁鬆與希光蘭在腳手架上的這個夜晚丁鬆失敗了。自從做了老板之後,丁鬆很少到腳手架上來,他甚至喪失了朝黑糊糊的樓下看一眼的勇氣。站在腳手架上,他的雙腿開始顫抖。他想我為什麼害怕?我有那麼多錢為什麼害怕?他閉上眼睛,用他最敏感的部位去碰希光蘭最敏感的部位,碰了好久都沒有反應,他感到自己快要掉下去了。

從腳手架上下來,他默默地跟在希光蘭的身後,慢慢地一層樓一層樓地往下走。希光蘭的腳不時碰到那些鋼筋、玻璃碎片,每一丁點兒響聲都嚇得他大跳。好不容易到了四樓,他明顯地感到他那不中用的東西中用了,他把希光蘭摔到油漆潑灑的地板上。

在希光蘭白皙的皮膚之下是一望無際的綠色,綠色似乎已滲入她的體內,發出幽藍的光芒。丁鬆向那堆白色的山丘撲過去,山丘開始晃動,希光蘭藐視的表情漸漸變為焦急、渴望。就像發生了一次強烈地震,希光蘭在地震中淚流滿麵。丁鬆看見綠色的草地上積聚了兩潭水窪,溪水緩慢任意流淌,雪山死一般沉寂。丁鬆的腦海裏突然塞滿了歌聲:

戈壁灘上的一股清泉……

青海的草原一眼望不完,

喜馬拉雅山,

峰峰相連到天邊……

雪山、青草、美麗的喇嘛廟……

咱們工人有力量,嗨,咱們工人有力量……

四樓靜悄悄的,就連周圍的聲音也都退遠了,丁鬆聽到了希光蘭均勻的呼吸。希光蘭試圖翻身站起來,但身子剛一動,她就發出了一聲尖叫。丁鬆拉了她一把。希光蘭說痛,背上。丁鬆看見希光蘭潔白的脊背躥出一股鮮血,一塊細小的玻璃紮在她的背部。丁鬆小心地拔出玻璃,說四樓是我最理想的高度,我家住在四樓,你也正好住在四樓。希光蘭說你把我的背弄出血了,你要負責。丁鬆似乎是很得意,一邊吹口哨一邊看希光蘭穿衣服。

有一天,希光蘭突然問丁鬆,你還有什麼花招?你好像已經山窮水盡了。丁鬆把他的頭埋在他的手掌裏,很認真地思考這個問題,覺得他的頭在他的手裏愈變愈大,愈變愈重,愈來愈糊塗。他還是頭一次被這個問題難住,也從來沒有想過這個問題。如果問他如何能賺到錢?他幾分鍾就會想出一個點子來。但是希光蘭問他如何做愛,他卻一時難於對答。他想這就像花錢,要花出點兒檔次花出點兒水平確實不容易。在過去,隻要換一個女人,一切都重新開始,問題也迎刃而解,可現在他不願意放棄希光蘭。他說我有錢,我可以養你。

錢,希光蘭說,你有多少錢?丁鬆說你要多少?你說個數吧。希光蘭舉起她的食指。丁鬆說十萬?希光蘭搖頭。丁鬆說一百萬?希光蘭點了點頭,說怎麼樣,為難了吧?希光蘭兩眼露出挑釁的光芒。丁鬆說我答應你,但你必須為我生一個小孩。希光蘭用她的右手拍了拍丁鬆的腦袋,就像一位母親拍一個淘氣的孩子,說一言為定。

偶爾,丁鬆會突發奇想,給他們趨於平淡的故事投下一顆石子。從丁鬆把攝像機架到希光蘭的臥室那天起,他們又持續地興奮了一個星期。丁鬆不斷地變化攝像角度,他們看著熒屏上那兩個赤身裸體的人物,就如看一場激動人心的拳擊。現在直播走進了臥室,隻差解說。他們看著無聲的畫麵,仿佛在看著別人。看著看著,丁鬆問希光蘭,我們到哪裏去了?哎,我們怎麼不見了?希光蘭說我不知道,我也不知道我們滾到哪裏去了?過了一會兒,希光蘭說快看,我們又回到電視裏了。

畢竟攝像的角度有限,攝像機像小孩手裏的玩具,漸漸失去了新奇。希光蘭提出轉移場地。丁鬆說轉移到哪裏?希光蘭說轉移到你的家裏。

第二天早上,丁鬆跟希光蘭約定,如果他家四樓的陽台上掛著一件鑲有白色花邊的女式短袖衣服,那就說明他的妻子已經出門了。希光蘭準時趕到公寓,一抬頭,正好看見丁鬆站在陽台上掛衣裳。丁鬆朝她擺手,露出曖昧的微笑。希光蘭看見從樓梯口走出一個女人,左手提著菜籃,右手正在往她的頭上戴一頂藍色的頭盔。她的頭發粗壯、烏黑,希光蘭於是多看了她幾眼。那個女人似乎已發現希光蘭在觀察她,一邊推摩托一邊警覺地用目光回擊。

希光蘭爬上四樓,像一個老熟人似的在丁鬆的臥室、客廳竄來竄去,沒有絲毫的陌生感。她指著一個轉角櫃的門說這裏裝的全是酒,盡管裏麵有茅台、五糧液,但是在這些酒瓶的中間還有一瓶二鍋頭,就是建築工人愛喝的那種。說完,她拉開那扇小巧的門,看到的和她的猜測完全吻合。她得意地轉過身來,對著一隻小抽屜說,這裏麵一定裝著零錢,它是你們共同的錢櫃。拉開抽屜,她看見十元票、角票和數十枚硬幣亂糟糟地躺在裏麵。然後她說哪裏是裝鞋子的哪裏是裝衛生紙的,她說得毫厘不差,儼然一位女主人的派頭。丁鬆被她說得暈頭轉向,問這到底是你的家還是我的家?希光蘭說是你的家,但是我像是很早就來過似的。我一直都夢想嫁給一個富人,曾經設想把這個抽屜的東西搬到那個抽屜去,然後又把那個抽屜的東西搬到這個抽屜來。搬來搬去,竟然和你太太的想法完全吻合,這說明女人的想象十分貧乏,愛好和習慣竟然那麼相近。

丁鬆說總有不相同的地方吧。當然有啦,希光蘭嘴裏說著話,身子卻躺到了臥室的床上。她突然聞到一股異味,拉開床頭櫃,看到了滿箱子的各式香水。她朝丁鬆一個勁兒地招手,說過來,這就是我和她的區別,我們用的香水不同,也就是說我們身上散發的氣味不同。她就是她,我就是我,你聞到了嗎?丁鬆的鼻子一抽一抽地把她從頭到腳都聞了一遍,在汗臭混合著芬芳的氣味中,細心體會她們的區別。

樓下傳來一陣輕微的摩托聲,丁鬆從床上彈起來,緊接著希光蘭也從床上彈起來。丁鬆說她回來了,快。四隻手忙成一團,希光蘭的兩隻手去提她的牛仔褲,丁鬆的兩隻手往希光蘭的頭上套衣服。僅僅是一分鍾,希光蘭便衝出大門,那一聲響亮的關門和她咚咚的腳步聲,連樓下的人都聽得一清二楚。跑到二樓,希光蘭與那個上樓的女人撞了個滿懷。希光蘭看見女人的籃子裏裝滿新鮮的蔬菜,她撿起一隻苦瓜問,多少錢一斤?女人說三塊。希光蘭放下苦瓜,突然產生了與她成為朋友的欲望,並伴隨同情、勝利和驕傲等等複雜的情緒。她想我已經抄了你的後路,你卻不知道。希光蘭哼著歌曲走下樓梯,那個頭發粗壯並且烏黑的女人滿臉疑惑地盯著她的背影。

那個頭發粗壯並且烏黑的女人名叫馬麗,是丁鬆的妻子。當她提著整籃沾滿水珠的蔬菜走進家門時,丁鬆還懶洋洋地躺在床上。一分鍾之前,丁鬆看著希光蘭從那扇門框裏倉皇而逃,一分鍾之後,他看見馬麗笑吟吟地走進來。他的嘴裏突然冒出一句“我要戒煙”的豪言壯語。對於這樣的話馬麗已經麻木了,她記得跟他談戀愛時他曾發誓戒煙,快要生孩子時他也曾信誓旦旦,可是卿卿已經五歲了,他還沒有把煙戒掉。

丁鬆見馬麗對他的話沒有反應,緊接著又說了一句真的,我不僅戒煙還要戒酒。馬麗驚訝地走到床邊,說哪來這麼大的決心?是不是在外麵養小了。丁鬆說那不戒了。馬麗說不不,還是戒的好,如果你真的能戒掉煙酒,我情願戴綠帽子。丁鬆躺在床上,沉默著聽馬麗的喘氣聲。沉默了一會兒,丁鬆下床翻箱倒櫃,找出三條零四包高檔香煙。他把那些香煙認真地看了一遍又嗅了一遍,然後一條一條地扔出窗口。

在驅車前往工地的路上,丁鬆用手機跟希光蘭通話,他說從今天起,我把煙和酒都戒了。希光蘭說怎麼能這樣?你有那麼多錢,不抽不喝拿來幹什麼?丁鬆說你少廢話,我這樣做正是為了將來有人用我的錢。希光蘭笑了兩聲,說我不明白。丁鬆說你等著,兩個月之後,我要在你身上播下一粒種子。也不等對方說話,丁鬆關了手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