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衛國擁抱之後,馮塵給母親打了一個電話。這一夜她幾乎沒有合眼。牆壁是黑的,窗口也是黑的。她看見一隻手,正在黑漆漆的窗口上粉刷。那隻手一來一往,把白色的油漆均勻地塗到方框裏,刷子所到之處,窗口慢慢地變白。幾絲黏稠的油漆從刷子上脫離,滴到窗台上,窗台於是也變白了。隻有窗角和刷子還沒有完全刷到的地方,還留下一些黑點,於是刷子在上麵不厭其煩地刷,刷了整整一個晚上,直到把那些黑點全部刷白。
天亮了,馮塵從床上坐起來,第一個念頭就是去食堂打早餐。但是她想這是不是太正常了?我既不能去打早餐,也不應該去上課。馮塵重新躺到床上,一躺就躺到下午。這一次她是真的睡著了。
馮塵是被樓下的一陣氣喘聲驚醒的,那是哮喘病患者發出來的粗糙而又親切的喘息聲,現在它正沿著樓梯逶迤而上,一直逶迤到她的床前。聽到喘息聲隔著蚊帳噴到自己的臉上,馮塵突然想哭。但是她怎麼也哭不起來。馮塵打開蚊帳,看見母親紅歌的眼圈讓那些差不多要流出來的淚水泡紅了。母親抹了一把眼眶,說你哭過了嗎?馮塵說哭過了。母親說我想見見他。馮塵說可是我不想見他。母親說你以為我真想見他嗎?NO,是我的手掌想見他。自從接了你的電話,我的手掌一直都在躁動,現在已迫不及待了。馮塵說你想對他怎樣?母親說不怎麼樣,就想狠狠地扇他一巴掌。馮塵說我已經扇過了。母親說他這麼流氓,一巴掌算得了什麼?一巴掌算是便宜他了。馮塵說還是算了吧,我還要在學校待下去。母親說怎麼能算了?我把你養大容易嗎?我跟單位請假容易嗎?好不容易來一趟,怎麼能算了?你去不去?你不去我就一頭撞死算了。
馮塵帶著母親來到衛國住宿的單身漢樓前。這時太陽正好偏西,光線照著她們的背部。盡管她們離樓房還有十幾米遠,但是她們的影子卻先期爬上了樓梯。紅歌比馮塵肥胖一倍,所以她的影子也比馮塵的影子肥胖一倍。她走一步罵一句,每一聲罵都頂得上一顆炮仗。馮塵說媽,你能不能小點兒聲?紅歌說我幹嗎要小點兒聲?又不是我耍流氓。馮塵彎下腰,說媽,我的涼鞋壞了,我走不動了。紅歌推了馮塵一把,說那就提著涼鞋走,告訴我他住在哪一間?馮塵指著四樓的一個房間。紅歌甩下馮塵,朝著四樓飛奔而去。喘息聲消失了,母親身輕如燕,跑得比卡爾·劉易斯還快。
樓上很快就傳來了拍門聲和母親的叫罵聲: 你這個流氓,為什麼不開門?你怕了是不是?既然害怕,為什麼還抱我的女兒?誰抱我的女兒,誰就不得好死。開門,快開門,讓我看看你的臉皮有多厚?讓我看看你的臉皮有幾斤?讓我看看你經不經得起我的一巴掌?
馮塵衝到四樓,看見母親還執著地拍打著門板,每一次都把她肥大的手掌拍到門板的一個手印上。嘭嘭嘭……門板快要被拍垮了。馮塵的到來,使紅歌的膽子更壯。她說你來得正好,現在你跟著我一起罵,我罵一句,你罵一句,一直把這扇門罵開。紅歌清清嗓子,罵道: 你也有父母,你也有姐妹,如果別人對你的親人耍流氓,你會怎麼想?罵呀,馮塵,你怎麼不罵?馮塵猶豫了一下,罵道: 你也有父母,你也有姐妹,如果別人對你的親人耍流氓,你會怎麼想?紅歌的手臂在空氣中一揮,說你的聲音比蚊子的聲音還小,連我都聽不清楚,他怎麼會聽見?你要罵大聲一點兒,還要憤怒,就像我這樣。紅歌張開大嘴,提高嗓門: 你也有父母……來,再來一次。馮塵張了幾次嘴巴都沒有罵成。她看見七八個老師圍過來。馮塵說媽,你別在這裏丟人現眼了。紅歌說我丟什麼人了?丟人的是他。你到底罵不罵?馮塵說不罵。紅歌說你真的不罵?馮塵說不罵。紅歌說原來你並不恨他,原來你跟他是一丘之貉。你不罵我罵。紅歌扯著嗓門又罵了起來,誰對我的女兒耍流氓,誰就給我站出來,知道嗎?這是要負法律責任的……
馮塵轉身跑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