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送完星湖路的報紙和信件,抬手用衣袖抹了一把臉上的汗。製服粗糙的線頭在我的臉上刮了一下,一種刀刮的感覺,火辣辣的感覺從我的臉上傳達到屁股上,全身的重量跟著下移。胯下的自行車發出嘰裏呱啦的叫聲,它的擋泥板和車鏈一直摩擦著,已經摩擦了十幾個月。它們的摩擦聲是我的通俗歌曲,有時我會跟著它唱。馬路兩旁正在走著的人們,白花花的一片,又直又粗的光線蓋住他們的頭頂,也蓋著我和自行車。自行車的羊頭越來越熱,一股烤肉的氣味衝進我的鼻孔,我的手快被羊頭烤熟了。頭頂上的樹枝偶爾遮擋一下光線,但隻一閃光線又回到了自行車的羊頭上,它們緊緊地抓住自行車的羊頭。我的臉上已經冒出了幾百滴汗珠,其中有一滴特別大,它從我的左邊額頭慢慢地往下滾,滾一下我的身上就麻酥酥一下。我想讓我的身體繼續麻酥酥的,於是就讓它一直往下滾,直到它滾進我的眼眶。我的眼睛立即酸辣不止,但是我必須睜大眼睛看路。我拚命地睜大眼睛,睜得額頭上都堆起了一排皺紋。這一睜,我看到了名流購物中心。
早上出門的時候,老婆再三交代要買一樣東西,但是買什麼呢?我已經想不起來了。名流購物中心門前的空地上腦袋挨著腦袋,一根根手臂從腦袋上長出來,手臂上舉著紅色的綠色的白色的藍色的黃色的T恤、裙子和被套。大家都在買,我也該買點兒什麼。我用右腳撐住地麵,把自行車停靠在馬路旁,老婆到底要我買一件什麼東西呢?它肯定不是服裝,也不是大件的家庭用品,那麼它是什麼呢?
我看見樹蔭下有一個留著兩撇胡須的人正在烤羊肉串,一個長條形的鐵盒子裏裝滿通紅的火炭,火炭上冒著淡淡的煙。汗水從他的下巴和胳膊拐往下流,他站著的地方像下了一場雨。幾十串羊肉堆在烤箱的角落,它的香氣從那邊飄過來。我在香氣中打了兩個響亮的噴嚏。噴嚏一打,我就把要買的東西想起來了。菜刀,原來我是要買一把菜刀,剛才想不起菜刀,原來是欠這個世界一個噴嚏。
我提著一把菜刀從名流購物中心走出來,外麵的搶購者紛紛為我讓路。我還沒有走到的地方,人群已經自動分開。我剛走過的地方,人群馬上合攏。這個人簡直是瘋了,他手裏拿著一把菜刀,在人群裏故意拐來拐去,要我們為他讓路。我們的手裏拿著被套和T恤,肩膀挨著肩膀,腳挨著腳,但是我們還得為他讓路。他離我們還有兩米遠,我們就紛紛散開,空出一條道路。他從我們空餘出的道路走出去,站到馬路邊。我們很慶幸沒有碰上他的菜刀,什麼事情也沒發生,我們還能夠繼續搶購東西。
站在馬路邊,羊肉串的味道再一次凶猛地撲過來,它那麼固執那麼堅定地引誘我。我橫過馬路,來到烤羊肉攤前。多少錢一串?他說一塊錢。我一揚手,多少?他說八毛。我再一揚手,八毛?他說五毛,你愛給多少給多少吧。五毛就五毛,說好啦五毛。我抓起一把羊肉串站在馬路上啃了起來,羊肉在進入我嘴裏的一瞬間,迅速變成一頭羊,在我的舌頭上跑了幾圈,在我的牙齒上撞了幾下,還碰了碰我口腔裏的肌肉,然後沿著食道一路小跑進入我的胃部,一種甜滋滋麻酥酥的感覺傳遍全身。羊肉的味道好極了,我已經好幾年沒有吃上這麼好吃的東西了,這才叫幸福呢,這才叫做人呢。他真能吃,手裏還捏著羊肉串,嘴裏卻不停地說接著烤,接著烤。我又把一大把羊肉串鋪到烤箱上,一股油煙從炭火上衝起。他很快就把手裏的吃完了,站著等我把烤箱上的烤熟。他吃了一把又一把,把我帶出來的羊肉串全吃完了。提籃裏的生羊肉串,現在全部變成了竹簽,那是一大堆竹簽,它們就像他吃剩的骨頭,一根五毛,這是五年前的價格,今天算是倒大黴了。他還在吃,我低頭數籃子裏的竹簽,聽到他說我怎麼吃了那麼多?而且現在我還想吃。他的聲音很響,把我捏竹簽的手嚇得抖了一下,一根竹簽掉到地上。我彎下身子去撿竹簽,看了一眼他手裏的菜刀。他不會對我怎麼樣吧?我重新數了一遍竹簽,他站在那裏看我數。如果你不滿意,我還可以給你再打個八折。他不說話,用衣袖抹了一把嘴巴,掏出五十塊錢遞給我,說不用找了,你的羊肉怎麼會這麼好吃?今天的羊肉怎麼這麼好吃?師傅接過我遞給他的錢,嘴巴笑得比窗口還大。他舉起油漬斑斑的雙手,把那張錢對著路邊的陽光透視。
這時我看看馬路的左邊,左邊是一溜的服裝店。我再看看馬路的右邊,右邊是一家字畫店和照相館。沒有什麼可吃的東西,但是現在我特別想吃,肚子裏不僅發出了喊聲,還有一隻饞嘴的爪子沿著食道伸出來,到處尋找機會。街道上的氣味十分複雜,就像一隻大冰箱裏裝滿了各種食品,生的和熟的,甜的和鹹的打成一片。一股淡淡的甜味從遠處向我靠近,從那些複雜的氣味中冒出來,愈來愈近了。我看見一輛人力平板三輪車從我的眼前跑過,車上放著一隻煤爐,爐上麵放著一口鋁鍋,鋁鍋裏放著十幾節甘蔗,甘蔗上冒著熱氣,甜味正是從那裏飄過來的。我追趕三輪車,嘴裏不停地叫甘蔗。有人叫甘蔗,我刹住車子,看見一個人提著一把菜刀朝我跑來。我不認識他,他不會是找我報仇的吧。我雙腳一蹬,車子又飛快向前跑去。三輪車上的煤爐搖搖晃晃,鍋裏的水潑了出來灑在爐子上。三輪車愈蹬愈快,難道他沒聽到我叫甘蔗嗎?我追了一陣,怎麼也追不上。我看見三輪車在前麵拐了一個彎,車上拋出兩截甘蔗。三輪車消失了,我撿起掉在地上的兩截甘蔗,然後又迅速地丟到地上。甘蔗還保持著較高的熱度,我的手被燙了一下。疼痛從我的手指滑到我的心髒,但是它們很快就滑了過去。我再次把甘蔗撿起來,用菜刀削去甘蔗皮,站在一隻垃圾桶前狼吞虎咽地嚼了起來。
吃完一節甘蔗,我又開始削第二節甘蔗。垃圾桶裏衝起一股嗆鼻的惡臭,在這股惡臭中,我竟然聞出了一絲蛋糕的味道。我突然想吃蛋糕。我一手提著菜刀一手拿著削好的甘蔗往七星路走。我的家就在七星路上,這條路上有好幾家著名的蛋糕店。當我把手中的甘蔗嚼完,就推開一家蛋糕店的玻璃門。蛋糕店裏的女孩看見我走進來,臉色突然就白了。她雙手捂住嘴巴,全身顫抖不止。給我十個蛋糕。女孩的身子愈抖愈厲害,我提高嗓門,聽見了嗎?蛋糕,我要十個蛋糕。你自己拿吧,我想說你自己拿吧,但是我的聲音小得連我自己都聽不到。我看看身後,沒有木棒,隻有一把小椅子。我怕得連尿都撒了出來。他抽抽鼻子,好像是聞到我的尿味了。他說你怎麼啦?是不是生病了?我搖搖頭,身子沿著櫃台滑到地上。他的左手隔著櫃台伸過來。他的手剛碰到我,我就發出一聲尖利的叫喊,身子往櫃台的角落收縮。他說不用害怕,我的女兒都有你這麼大了,我不會對你怎麼樣。如果你生病了,我可以幫你。我指指他手裏的菜刀。他舉起菜刀哈哈大笑,說原來你是怕這個,你們家沒有菜刀嗎?這是我老婆叫我買的一把菜刀,你幹嗎怕它?我在他的鼓勵下從地上爬起來,拍拍身上的灰塵,為他取了十個蛋糕。他說你不洗洗手?我啊了一聲,才想起自己沒有洗手。要不,等我洗手了,給你換換?他迫不及待地把一個蛋糕塞進嘴裏,說不用了,我已經等得不耐煩了。
我吃著蛋糕從蛋糕店那兩扇玻璃門裏擠出來,想想剛才的情景就想笑。現在我才知道為什麼有那麼多人為我讓路,為什麼烤羊肉串的人給我打八折,為什麼賣甘蔗的看見我就拚命地逃跑,原來都是因為我手裏的這把菜刀。我笑了一下,一塊蛋糕噎住了我的咽喉,我的眼睛立即發白,雙腿頓時發軟,菜刀掉在地上,蛋糕掉在地上,屁股坐到地上,拳頭擂到胸口上。我用拳頭對著胸口擂了好幾次,才把蛋糕從咽喉處擂下食道。一口長長的氣,一口比一百年還長的氣從我的嘴裏吐出來,花朵開放萬物複蘇,七八個蛋糕像馬糞一樣散落在人行道上。我把它們撿起來,放入食品袋。我要吃掉它們,但是我必須換一種吃法。我買了一瓶礦泉水,吃一口蛋糕就喝一口礦泉水,這樣再被噎住,就不能怪我了。
在看到郵政局住宿大院的鐵門時,我聽到一陣咕咕聲。這聲音遠在天邊近在眼前。我看看周圍的人,他們都緊閉著嘴巴,況且都穿著名牌襯衣,他們的聲音會這麼粗俗嗎?但是咕咕聲依然執著地響著,像是從地底下發出來的。我拍拍肚皮,聲音沒有了,等我把手從肚皮上拿開,聲音又響了起來。這時我才發現聲音來自我那個吃了烤羊肉串吃了熱甘蔗吃了蛋糕和礦泉水的肚子。肚子裏的山羊終於興奮了,它在我肚子裏歡快地跑著。我彎下腰,對著一棵樹哇哇大叫,山羊跑了出來,雞蛋滾了出來,吃進去的所有東西全都吐了出來,一棵幹淨的樹就這樣被我弄髒了。我手扶樹幹慢慢地站起來,恨不得馬上離開這裏,但是我往前走了三步,就覺得不妥。我需要一張報紙。我在報攤買了一張當天的《南國早報》,然後返回到剛才吐的地方,用報紙把吐出來的東西蓋上。這樣別人就看不見了,這樣就不髒了。
我在往家裏走的時候覺得腳步有點打飄,手腳都顯得有氣無力。我用軟弱的雙手推開家門,對著空蕩蕩的屋子叫老婆的名字。屋子裏沒有回應,其實我在叫的時候就知道屋子裏不會有回應,小學老師李麗華從來都沒有按時回過家。我把菜刀剁到砧板上,然後鑽到臥室裏睡覺。躺到床上,肚子還隱隱作痛,嘴巴裏冒出許多清口水。我吞著那些清口水,沒有一點睡意。肚子已經在街道上吐空了,想吃的念頭又回來了。我爬下床,打開冰箱,發現裏麵還藏著一些蔬菜和牛肉。看看牆壁上的掛鍾,已經到了煮飯的時間,我用那把剛買的菜刀切了一大堆牛肉。這不愧是一把名牌菜刀,它的刀口無比鋒利,為我節約了切牛肉的時間。
我計劃先炒一盤青椒牛肉。自從父親動手術以後,我沒吃過青椒了,它的氣味我差不多忘記了。我用生薑、芡粉和精鹽把牛肉醃好,然後打開煤氣灶,讓火慢慢地把鐵鍋燒紅。鐵鍋上冒起一股青煙,我往裏麵倒入一勺花生油,花生油無比沸騰。我耐心地等著,一直等到花生油不再沸騰,才把牛肉投入鍋內。鐵鍋稀裏嘩啦地唱,這聲音裏帶著香氣,帶著甜甜的味道。我抓起一塊牛肉丟進嘴裏。牛肉很燙,它燙得我張開嘴巴,迅速地吸入幾口空氣。吃了第一塊,我又想吃第二塊。吃了第二塊,我想吃第三塊。我的右手在不停地翻炒,左手卻在不停地往嘴裏塞牛肉。我已經忘記了火候,也忘記了砧板上的青椒。鍋裏的牛肉越炒越少,越炒越老,我嚼食牛肉的速度逐漸減慢,碰上堅韌的嚼不爛的牛肉,我就同時使用牙齒和手兩種武器,所以翻炒的工作有時不得不暫停下來。後來我幹脆關掉煤氣,專心致誌地吃牛肉。一隻手不夠用,我就用兩隻手。我站著用雙手把那一鍋牛肉抓吃完,鍋裏除了幾根薑絲,就是一攤油膩。
冰箱裏還有九個雞蛋,和半碗中午吃剩的排骨,我想無論如何也得等老婆回來再吃,於是在炒滑蛋和熱排骨的時候,我一再告誡自己不要嘴饞。電飯煲早已跳閘,用九個雞蛋炒出的滑蛋裝在一隻大盤子裏,它和一盤油菜、半碗排骨構成我今晚的菜譜。老婆還沒有回來,連一個電話也沒有打回來。這是常有的事,不是留學生做作業,就是解決學生打架的問題。隻是在我特別想吃的今天,她把回家的時間一拖再拖就顯得有點過分。看著餐桌上的菜,我不停地吞口水。我還是先吃吧,鬼知道她什麼時候才回來。我把菜飯分成兩份,自己先吃了起來。吃完自己的那一份,我感到肚子裏空空如也,好像什麼也沒有吃過。今天的肚子比天大比海深,吃多少東西都不覺得撐。我拉過老婆那一份菜,推過去拉過來,現在又不是舊社會,犯不著為一盤雞蛋,為半碗排骨為幾根油菜發愁,大不了請老婆進一回飯店。這麼想著,我把老婆的那一份飯菜也吃了。
現在冰箱裏真的一無所有了,除了冷凍室裏的那幾個冰激淩。巧男難為無菜之炊,我抓起一個冰激淩,關上冰箱,電視裏正好傳來新聞聯播的片頭曲,這分散了我的注意力。我坐到沙發上,一邊啃冰激淩一邊看新聞節目,我發覺肚子翹得特別厲害,就像是一個孕婦。我把翹著的肚子對著那台二十九寸的彩電,電視裏全是領導開會的鏡頭。我很快就靠在沙發上睡著了。
他手裏還捏著隻吃去一半的冰激淩。冰激淩在酷熱的空氣中慢慢融化,沿著他的手臂滴到沙發上。家裏一點吃的都沒有,幸好我吃了快餐才回家。地板很髒,我得拖拖,得把小肯弄髒的地板拖幹淨。我動了動小肯的腳,叫他讓一讓。小肯的身子在沙發上讓了讓,一股比冰激淩更為肮髒的東西從他的嘴裏噴薄而出,把地板和我的手弄得一塌糊塗。小肯雙目一瞪,跳過我手裏的拖把跑進衛生間,對著抽水馬桶嘔吐。哼哼聲從食物的縫隙冒出來,他彎下腰,彎成蝦狀。這樣堅持了一會,他的身子突然一直,屁股落到地板上,下巴擱在抽水馬桶的邊上。我用巴掌輕輕地拍打小肯的背部,到底怎麼了?出什麼事了?他沒有空閑回答。當他再也沒有東西可吐之後,才慢慢地平靜,雙手抓住抽水馬桶的邊,想用手把身子從地板上撐起來。撐了幾下,他都沒有撐起來。我扶了他一把,他站起來了,雙腿有些發抖。我把他扶進臥室,讓他平躺在床上。他用雙手不停地推揉腹部,我用雙手幫忙他推,四隻手在他腹部輪番磨動。這樣是不是好一點?要不要上醫院?明天我還有一節公開課。小肯說這樣舒服多了。
睡到半夜,我再也睡不下去,對著天花板說了一聲餓。盡管我說得很大聲,但還是沒把李麗華驚醒。聽一聽李麗華的鼾聲,你就知道她有多麼疲勞,你就知道作為一名小學老師有多麼疲勞。我從床上坐起來,一坐起來李麗華的鼾聲就被打斷了。小肯坐起來幹什麼?我把他扳回到床上,說讓幫你揉揉肚子吧,也許這樣就不餓了。小肯張開四肢,全身鬆鬆垮垮。我睡眼惺忪,哈欠連天,隻象征性地給他揉了幾下,就揉不動了。她的鼾聲再次響起,我拿掉李麗華的手,她的手又動起來,比剛才更有力地揉著我的肚皮,而且遊離目標,揉到我的下麵。她說差不多有半個月沒做了。我不想做,我想吃。她說都半夜了,去哪裏找吃的,明天我還有一節公開課,我寧可給你做,也不願現在去給你找吃的。我自己去。我爬下床,她一把抓住我,說還是我去吧。
我為小肯買回了花生、瓜子、口香糖、話梅、牛肉幹和紅薯幹,這些食品既可讓他充饑,又不至於讓他脹壞肚子而嘔吐。小肯把這些食品袋一一剪開碼到茶幾上,雙手不停地往袋子裏掏,囊中取物,唾手可得,唾麵自幹,當他的手從袋子裏拿出來時,他的每一個指縫裏都夾著一種不同的食品。比如他的右指縫裏就夾著花生呀、話梅呀、紅薯幹和牛肉幹呀。他把這些食品同時送進嘴裏。你慢慢吃吧,我要睡覺。他說你難道不想吃點兒嗎?明天我還有一節公開課。他說難道公開課比吃重要?睡覺比吃還重要嗎?我關上臥室的門,覺得他有點神經病。
這個夜晚因為那一大堆食品而相安無事,隻有床頭的鬧鍾打破了清晨的安靜。我睜開眼睛,看看枕邊,沒有小肯。糟啦,他一定出去找吃的去啦。我走出臥室,看見小肯橫躺在沙發上,他的右手指縫裏還夾著一枚花生,茶幾上的食品幾乎被他席卷一空。你就好好地睡吧,等講完公開課我再帶你上醫院。為了迎接今天的公開課,我在心理上作了充分的準備,本想在今天早上認真地打扮一番,使這一節公開課滿堂生輝。但是小肯的反常讓我沒有心情,如果你的丈夫不停地吃,不停地嘔吐,你還有什麼心情打扮嗎?我胡亂地抹了一把臉,走出家門。是不是要把防盜門反鎖上?小肯會不會出事?我在門口站了一會兒,決定不反鎖,隻是把門碰了回來。問題也許沒有那麼嚴重,也許小肯一覺醒來,什麼事也沒有了。
我聽到砰的關門聲,從沙發上彈起來,滿地都是花生殼和食品袋。我拍了一下腦門,這是怎麼回事?我跑進衛生間,擰開水龍頭,讓早晨的冷水衝擊頭部。經過冷水的衝洗,我的頭腦清醒了許多,昨晚發生的一些事情一點一點地回到腦海。首先得打個電話請假,然後再去醫院看看肚子。
我打開樓下的自行車棚,發現自行車不在車棚裏。昨天下午我是不是騎著自行車回家的?好像是的,我記得我是鎖好了自行車才上樓的。那麼自行車的鑰匙在什麼地方?我把全身上下的口袋都摸了一遍,沒有找到自行車鑰匙。我跑回家裏找了一遍,也沒有把自行車的鑰匙找到。我回到車棚裏,車棚裏彌漫著老婆的摩托車留下的汽油味,這股汽油味從角落裏冒出來,氣焰十分囂張,熏得我直流口水。昨天下午我好像吐了一回,好像是在七星路上吐的,吐的時候,我的手邊沒有自行車。我是怎麼吐的?好像是吃了很多蛋糕。買蛋糕的時候我的身邊也沒有自行車。那麼是在買蛋糕之前。買蛋糕之前,我好像還吃了很多烤羊肉串。吃烤羊肉串時我的身邊也沒有自行車。那麼一定是我進名流購物中心買菜刀時,把自行車鎖到馬路邊了。
有人會偷這麼一輛自行車嗎?它的油漆已經剝落,車鏈和擋泥板摩擦出嘰裏呱啦的聲音,坐包露出了鋼絲,更何況它是綠顏色,是一輛破爛不堪的郵遞車。誰偷這樣的自行車,誰就是天底下最沒有水平的小偷。我抱著美好的幻想,來到名流購物中心門前。樹下排著長長的一串車子,它們都是今天早上才排在那兒的。我一輛一輛地看過去,眼前的自行車簡直就不是自行車,它們的款式顏色與我騎的自行車根本沒法比。如果不是把自行車弄丟,我還不知道自行車有這麼好看。我看了大約二十輛車子,沒有發現自己的那一輛,連它的影子也沒有看到。馬路邊還有長長的一串自行車,對麵烤羊肉的味道不時地飄過來,我不能再吃了,再吃就要吐了,隻要找到自行車,就立即去醫院檢查身體,我是不能再吃了,真的,我是不能再吃了。我又往前看了幾輛車子,低著頭盡量不往對麵的馬路看,但是我的雙腳卻離開車隊朝對麵走去。這不能怪我,我的腦子不讓我過馬路,可是我的腳卻要過去,這不能怪我,要怪也隻能怪我的腳。我站在烤羊肉串的烤箱前,臉差不多貼到了炭火上。師傅,先給我烤二十串。師傅說好的。二十串羊肉鋪到烤箱上。你先收錢吧。我把十塊錢遞給師傅。師傅嘿了一下,說不好意思,二十串要收二十塊。不是五毛錢一串嗎?師傅說從來都是一塊錢一串。昨天你不是收我五毛錢一串嗎?我把你一籃子的羊肉串都吃完了。原來是他,我朝籃子看了一眼,生怕籃子的羊肉不夠他吃。昨天是昨天,今天是今天。他說為什麼?因為今天你的手裏頭沒拿菜刀。他啊了一聲,像是現在才明白。他從口袋裏又掏出十元錢遞給我,拿著二十串羊肉走過馬路,到路口去等公共汽車。
我走得很快,吃得很慢,到了路口,隻吃去了八串羊肉。希望剩下的十二串能夠讓我到達醫院。等了一會兒,開往人民醫院的六路車停靠到路邊,車門口堆滿了人,他們拚命地往車上擠。我手裏拿著還在冒油的羊肉串,不便和他們擠。等人群全上去,車門嘩的一聲關閉,我被這趟車拋棄了。巷道口的叫賣聲鑽進耳朵,我看見七星路菜市入口停著一輛手推車,車上碼著一大堆龍須菜,龍須菜上掛滿水珠。菜販子對著馬路叫喊: 快來買啦……新鮮的龍須菜,沒有放過化肥沒有灑過農藥的龍須菜……家裏一點菜都沒有了,冰箱裏什麼也沒有。我還是先去買菜吧。如果把手裏的羊肉串全部吃下去,而又不嘔吐的話,我就不去醫院了。也許昨天的嘔吐純屬巧合,我什麼病也沒有。我幾大口就把手裏的羊肉串吃光,打了一個飽嗝,沒有不適感。我打著飽嗝朝菜市走去。
我在七星路菜市買了以下幾樣東西: 兩條河鰻、半斤五花肉、二兩豬板油、一斤土豆、一把青菜心、五塊豆腐。我提著這些東西回到家裏,肚子依然沒有不適感,現在我更加堅信我沒有病了。那麼就開始做菜吧,反正假已經請了。我將河鰻剁去頭尾,用筷條插入河鰻的體內,絞出河鰻內髒,把河鰻清洗幹淨。兩條河鰻被切成八段,八大段被放入碗內,再加上鹽和紹酒拌勻醃漬。在醃漬河鰻時,我開始為做土豆燒肉和豆腐丸子作準備。要把豆腐做成丸子,要把河鰻的骨頭剔出來,這幾樣菜差不多耗去我一個上午的時間。為了保持出骨酥鰻的完整性,我強忍住不動這盤菜的一根毫毛,而在炒菜的時候,隻吃豆腐丸子和土豆燒肉。後麵這兩種菜可以不講究造型,邊炒邊吃隻會影響其數量,不會影響其質量。當我把完整的出骨酥鰻,數量略有減少的土豆炒肉和豆腐丸子以及炒菜心擺到餐桌上的時候,李麗華剛好推開家門。對於她的提前回家,我感到很滿意。你回來得正好,否則再過兩分鍾,我就不敢保證這一盤出骨酥鰻會這麼完整。她說你去醫院了嗎?幹嗎要去醫院?她說你都已經嘔吐兩次了。可是今天早上我沒有嘔吐。她說今天不嘔吐,你就能保證明天不嘔吐嗎?你就能保證一輩子不嘔吐嗎?又不是你嘔吐,幹嗎搞得這麼緊張。她說我隻是不想做寡婦。
睡過午覺起來,我看見小肯仍坐在餐桌上大吃大喝,隻是他細嚼慢咽,嘔吐還沒有發生。我換好衣服,小肯,跟我走吧。他說走去哪裏?醫院。他說我一直吃到現在都沒有嘔吐。我已經請假了,你也請假了,既然都請假,為什麼不去看看?他說我不想去。我從坤包裏掏出一顆花生朝餐桌拋去,他伸出雙手一接,把花生丟進嘴裏。我不停地向他的方向拋花生,而且是一顆比一顆拋得近。為了接住這些花生,他不得不從餐桌邊站起來,肚皮在餐桌上刮了一下,身子搖搖晃晃,搖頭擺尾,搖尾乞憐。每一顆花生都被他接到手裏,有一顆他甚至都沒用手,而是張開嘴巴直接把花生接住。我把花生拋出家門,拋到樓梯上。花生拋到哪裏他就跟到哪裏。他跟著我來到樓下。我騎上摩托車,他坐上摩托車的後座,雙手攔腰抱住我,兩麵夾擊,手從兩個方向伸進我吊在胸前的坤包裏掏花生。他的眼睛隻盯著包裏的花生,而不管我的摩托車開得有多快。我把車開到醫院門口。他抬起頭說,從此以後,我再也不敢罵你笨蛋了。
我們來到內科門診,一位戴眼鏡的年輕的夏醫生說就是貪吃嗎?我嗯了一聲。李麗華說不光是貪吃,吃完了還嘔吐。我隻嘔吐兩次,也許是純屬巧合。李麗華說不會是巧合,他一天到晚都吃,吃完了就吐。從早上吃到現在,我吐了嗎?他們吵起來了,還相互推了一把,女的身子朝我這邊偏,但很快就回位。我問他們都吃了些什麼?女的扳著指頭數落,說他什麼都吃,除了吃飯還吃羊肉串紅薯幹花生口香糖瓜子牛肉幹話梅,反正除了睡覺他沒有停止吃過。女的說話像打槍,還把她的挎包打開,說你看,從家裏到醫院他就吃去了一半包花生,要不是這一包花生,他不會跟我來醫院。我是用花生把他一步一步騙到醫院的。天哪,她竟然把裝著花生的坤包打開了,那是一隻我給她買的真皮坤包,現在裏麵裝的全是花生,她竟然當著醫生的麵將它打開了,就像一個人把自己的內髒打開了讓別人參觀,這簡直是出我的醜,家醜不可外揚。這病我不看了。我從椅子上站起來,臉色鐵青,胸口起伏,兩隻手捏成兩個拳頭朝門口走去。李麗華雙手撐住兩邊門框,用身軀擋住門口,說你想幹什麼?我掰開李麗華緊緊抓住門框的手,說我要回去上班。李麗華說你有病。你才有病,你們全家都有病。李麗華推了我一把,我也推了她一把。我們相互推來推去,開始扭打成一團。李麗華的頭發被我抓住了,嘴裏發出慘叫。夏醫生跑過來抱住我,看上去他很柔弱,但他的手臂很有力。我掙紮了幾下,嘴裏發出一聲幹嘔,抓住李麗華的手鬆開,一股黏稠的白色的東西從我的嘴裏吐出,全部落到夏醫生的白大褂上。夏醫生罵了一聲,鬆開抱住我的手,嘴裏嘟噥著你怎麼能夠這樣?你怎麼能夠這樣?你太不講禮貌了。夏醫生衝出門診室。我蹲在地上繼續嘔吐。
從門診的裏間走出一位四十來歲微微有些禿頂的醫生。他為我倒了一杯水,說你先漱漱口。你,他朝李麗華努努嘴,你到走廊的盡頭去把拖把拿來,把這些東西拖幹淨。李麗華點點頭,去走廊的盡頭找拖把。禿頂的醫師說我姓姚,你就叫我姚醫師吧。我點點頭,看見換了一件白大褂的夏醫師又回到門診室。姚醫師說小夏,財務室叫你去一趟,叫你馬上去。夏醫師看著我說沒事吧,我去去就來,你坐一會兒,我去去就來。夏醫師跑出門診室。姚醫生把我帶到裏間,說坐吧,坐下來我們慢慢聊,沒有什麼大不了的。夏醫生才三十歲,像他這樣的年輕醫生仗著自己的文憑高,出了不少成果,剛一出校門就分到了好房子,但是一般病人都不願跟他們打交道,而願意跟我這樣的醫生打交道。你不就是想吃嗎?誰不想吃?你不就是嘔吐嗎?誰吃多了不嘔吐?隻要在醫院住下來,一切都會清楚。如果你願意,我可以做你的主管醫生。他為我添了一點水,我喝了一口。他雙手捧著我遞給他的水杯,狠狠地喝了一口。他喝了我的水,也許就認可我了。他說非得住院嗎?我點點頭。他說那麼你必須做我的主管醫生。這還用說嗎?我叫姚三才,這是我的名片。他接過我的名片,認真地看了起來。
我看見名片上印著:
內科主治醫師姚三才
別人的名片都是名字比頭銜大,但是姚三才的名片上“內科主治醫師”這幾個字比他的名字要大三倍。這樣的名片我是第一次看見。我看見夏醫生氣喘籲籲地跑進來,問正在拖地板的李麗華,你愛人呢?李麗華朝姚三才的背影努努嘴。夏醫師說老姚,誰說財務室找我了?沒有人找我啊。姚醫師說那就奇怪了,剛才明明有人打電話找你,說是財務室的。這個老姚真狡猾,為了搶我的病人,竟然不惜編造謊言。我的衣服都被他弄髒了,病卻沒讓我看。姚三才對我做了一個鬼臉,在處方單上寫了一行字讓我看,那一行字是:
找哪個醫生看病是你的自由。
我懷疑王小肯患的是甲亢,但經過驗血化驗,甲亢被排除。我讓護士要了王小肯的大小便去化驗,還帶王小肯去透視、拍片、做胃鏡,把這些全部做完,已經花去一個星期的時間。所有的數據表明,王小肯的身體一切正常,甚至可以說是特別健康。健康的王小肯一周來,除了每天吃幾粒抑製大腦食欲的苯特明外,還吃了大量的食品,一日六餐,餐餐不少,不過每餐的食品量由我嚴格控製。其餘的時間,王小肯則大嚼口香糖,反正他的嘴巴不能閑著。這一周王小肯沒有嘔吐。
為了王小肯這種百年不遇的疾病,內科主任江豐召集內科的同事們坐下來開會。他沒有通知我,但王小肯是我的病人,我不用他通知就來到會議室。內科的骨幹醫師齊刷刷地坐到辦公室裏,他們用奇怪的眼光看著我。我一聲不吭地坐到會場的角落。姚三才怎麼來了,我沒有通知他,他怎麼來了?開會之前我掃了一眼會場,故意咳了兩聲,以示會議開始。夏醫生,你先說說疾病症狀。夏醫生說這個病人不是我主管。怎麼會不是你?那是誰?姚三才說是我。是你嗎?怎麼會是你?姚三才說是我。那你說一說吧。姚三才說病情很簡單,就是貪吃,嘴巴不能停住,吃完之後就嘔吐,不過住院期間因吃了藥沒有出現嘔吐。身體各個器官健康,連骨質增生壓迫神經我都考慮到了,但是他沒有骨質增生。我查遍醫書,沒有發現這種病的記錄,連名稱都沒有。誰知道這是什麼病?所有的嘴巴都打開了,每個嘴巴裏都發出聲音,聲音糾纏在一起,為這種病的名稱爭論不休。
一個小時過去了,三十六分鍾又過去了,醫生們明顯地分成兩派。一是以姚三才為代表的“暴食症”派,一個是以夏醫生為代表的“嗜食症”派。姚三才說這是暴食暴飲,叫暴食症比較合適,也比較口語化。我看過一些小說,作家們都把這種現象稱為暴食。夏醫生說“嗜”是特別愛好的意思,有一個詞語叫“嗜欲”,指耳目口鼻等方麵貪圖享受的要求,用嗜食症似乎更準確。兩派的支持者紛紛起來附和。我雙手做了一個向下壓的動作,試圖要把大家的聲音壓下去。我壓了好久,才把大家的聲音壓住,大家都別爭了,就叫嗜食症吧。姚三才說江主任,為什麼?不為什麼?姚三才說從心理學角度考慮,我們是不是征求一下病人的意見?看他願意接受哪一種叫法。姚派的人一齊說把病人叫來,問一問病人。我對著門外喊: 傳病人。
護士把我帶進會議室,我的嘴裏嚼著口香糖,醫生們的目光全部聚集在我的嘴巴上。這是一張平常的嘴巴,不大不小,嘴唇不厚也不薄,和廣大人民群眾的嘴巴沒有兩樣,但是此刻它備受注目。我感到嘴巴被醫生們的目光烤熱了,自己快變成一隻怪物了。從哪裏冒出來這麼多醫生?他們叫我來幹什麼?江豐朝我笑了笑,所有的醫生都朝我笑了笑。他們皮笑肉不笑。有的還點點頭,像看見老熟人那樣點點頭。江豐說坐吧,我們沒有別的意思,隻是想征求一下你的意見,假如要給你的這種病取一個名稱,你說叫“暴食症”好或是“嗜食症”好?我不知道?江豐說叫哪一個名稱,你聽起來更舒服一點兒?叫哪個名稱我都不舒服,不就是愛吃嗎?又不是吃你們的,你們隨便叫好了,就是別影響我上廁所。我捂著肚子轉身走出辦公室朝廁所走去。會議室突然安靜下來,隻有江豐沒有安靜,他的聲音回蕩在辦公室裏: 現在……我鄭重地宣布……把這種病……叫做嗜食症。他的聲音抑揚頓挫,尾音拖得長長的。我呼地站起來,我反對。江豐說老姚,你就不要反對了,我能給你負責這個病人就不錯了,你的業務水平你不是不知道。
什麼鳥嗜食症?我就叫暴食症,難道叫暴食症還會犯法?我對支持我觀點的每一個醫生說。醫生們分別拍著我的肩膀,有的拍得重,有的拍得輕,有的拍左肩,有的拍右肩。他們把我拍矮了幾厘米。他們拍著我的肩膀說三才,不管叫什麼症,反正你的機會已經到來了。
傍晚,我躺在病床上聽收音機,姚三才穿著一條大褲衩踩著一雙拖鞋走進來。他的大褲衩後麵躲著一個孩子,孩子的背上背著一個書包,書包上寫著“姚寧”二字。姚醫師,我想出院。姚三才說你是黨員嗎?不是。姚三才說那你是不是勞模?他幹嗎問這些?他不是諷刺我吧?我當然不是勞模。我搖搖頭。姚三才說既然都不是,為什麼急著出院?你在醫院休息幾天會影響你的工資嗎?你們單位會出不起醫藥費嗎?那倒不至於,隻是我們家的米快吃完了。姚三才說不就是買米嗎?我去給你買。我的自行車挨偷了,還沒去派出所報案。姚三才一拍胸膛說我去給你報。我這個又不是病,不能因為你幫我幹活,我就總住在這裏。姚三才說你可以不把它當病,我也不把它當病。但是你吐起來總是不方便,何況嘴裏還要不停地吃,你總不能叼著一隻雞腿去上班吧。
我笑了一下,用手摸著腦袋說不過也是。
姚三才從大褲衩的口袋裏摸出一副撲克,問我會不會玩?我問他玩什麼?姚三才說你會玩什麼,我就會玩什麼。以前我跟別人玩過拱豬,但不是很感興趣。姚三才晃動手裏的撲克,說我們到樓下去玩一玩。
我跟著爸爸和那個生病的王伯伯來到院子裏的一棵大樹下,大樹下有一張石桌。我們圍坐在石桌邊,爸爸先布置我做作業,由於石桌太高,我拚命挺直腰杆伸長脖子,才把下巴夠到石桌上。爸爸在石桌上發了兩堆牌。爸爸問王伯伯你沒有什麼業餘愛好嗎?王伯伯說我是為了陪你玩,我很少打牌。爸爸說你最近是不是受過什麼刺激?王伯伯很驚訝,說沒有啊,我會受什麼刺激?爸爸說比如單位扣了你的獎金或者老婆跟你吵了一架。王伯伯歪著頭想了一下,說沒有。爸爸說你感覺這幾天天氣怎麼樣?是不是太熱了?王伯伯說不怎麼樣,和去年差不了多少。爸爸說你的生日是8月幾號?爸爸在問這個問題的時候出錯了一張牌,王伯伯抓了他好幾十分。王伯伯終於笑了,說你就等著拱吧。爸爸說拱就拱,隻是你要告訴我你的生日是8月幾號?王伯伯說這和打牌有什麼關係?爸爸說沒有關係,我隻是想知道,我會用撲克算命。王伯伯拍拍腦袋,說好像是8月12號,不對,不是8月12號,好像是8月9號,也不是,你不問我,我還記得,你一問我,我反而記不得了,剛才我還記得清清楚楚的,怎麼突然就忘記了?
我出完手中的牌,姚三才的手上還剩下五張。我算了算分數,姚三才多了我一百多分。這種撲克的玩法是誰的分高,誰就是輸家。每打完一盤,輸家必須用嘴巴在五十四張撲克中把黑桃Q拱出來,黑桃Q就是豬。姚三才說你怎麼連自己的生日都忘記了?我壓緊撲克,你先拱,你先把豬拱出來,我就告訴你我的生日。姚三才看了一眼姚寧,低下頭用嘴巴拱豬。他的嘴巴一起一伏,像一頭豬正在地下覓食,我忍不住發出幾聲怪笑,我的怪笑把姚寧的目光拉到姚三才的嘴巴上。姚寧說爸爸,讓我幫你拱。姚三才瞪了姚寧一眼,說少管閑事。撲克一張一張地從姚三才的嘴巴下飛開,他勤勞的形象在姚寧的麵前慢慢地樹立起來。但是勤勞歸勤勞,他拱了一半,還沒有發現黑桃Q。姚三才甩甩脖子,抬起頭像是拱累了。你還沒有把豬拱出來。姚三才說你好好想想,你的生日到底是8月12號或是8月9號?你好好想想,也許我把豬拱出來的時候,你就想起來了。不要緊張,你慢慢地想一想,我相信你會想起來的。姚三才再一次低下頭,繼續拱麵前的那堆撲克,眼睛卻盯住我。他說我一定把豬拱出來,但你一定得把你的生日想起來。我點點頭。姚三才說想起來了嗎?隻要一想起來了,你就告訴我,我一定把豬拱出來。仿佛是為了表示他的決心,姚三才拱得更加起勁,他用下巴拱,用嘴巴拱,撲克稀裏嘩啦全部散開,那張黑桃Q在牌堆一閃而過。姚三才一直望著我,所以他沒有看見那張一閃而過的黑桃Q,他把黑桃Q拱進已經拱過的那一堆撲克下麵。這意味著他往下麵是白拱,隻有在拱過的撲克裏拱,才會拱出那一頭母豬。我暗暗高興,你安心拱豬吧,我一定把生日想起來。姚三才用一種近乎哀求的口吻說你可別騙我。怎麼會呢?姚三才繼續往下拱,他的肩膀一聳一聳地。這個動作吸引了一些散步的病人的目光,他們全圍了上來。幾個實習的護士也跟著圍了上來。姚三才沒有把圍觀者放在眼裏,他專心致誌地工作著。直到姚寧叫了一聲爸爸,拱出來了,他才抬起頭。
我舉起那張牌,額頭上掛滿汗水。你想起來了嗎?到底是8月幾號?王小肯說好像是8月12號又好像不是。我把舉著的撲克向王小肯的眼睛逼近一步,就像足球裁判對著運動員舉起一張黃牌,到底是多少號?王小肯說我真的有點模糊了。真模糊了?王小肯說真模糊了。那麼殺人呢?你想沒想到過殺人和強奸婦女?王小肯望了望周圍的人,周圍的人全都咧開嘴巴。這些不懷好意的笑聲,像哄抬物價把王小肯的屁股從石凳上抬起來。他說姚醫生,你這是什麼意思?沒什麼特別的意思,隻是隨便問問。王小肯說那你呢?你想沒想過殺人或強奸婦女?我想不到王小肯會對我發出反問,我不停地抹臉上的汗,想找出一句合適的話來回答他。但是王小肯沒有等我找出話來,就走出了人堆。姚寧呼地站起來,對著王小肯的背影說我爸爸才不會想到殺人和強奸婦女。人堆哄的一聲,那是他們胸腔發出笑聲時引發的共振。這些病人哪,如果說他們有病,那也絕對不是跟胸腔有關的病。
第二天早上查房,我看見王小肯一直在嗑瓜子。他的手裏捧著一堆瓜子,他的床頭櫃上堆著一堆瓜子殼。我問了王小肯幾個問題,還想不想吐?還想不想吃?有沒有難受的感覺?王小肯對這些問題一概不加理會。他隻是不停地嗑著瓜子,外加兩個搖頭的動作。姚三才真厲害,把他的病人調教得這麼乖。我回頭看了一眼身後的姚三才。姚三才的臉上有一種幸災樂禍的表情。他說夏醫師,你就別問了,這是我的病人,你們誰也別想從這裏撈到好處。我跟著夏醫師離開病房,走了幾步,再從查房的隊伍中返回來。小肯,怎麼會連生日都記不住?王小肯仍然在嗑瓜子,他對我並沒有特別的友好,這讓我很失望。我望著嗑瓜子的王小肯,王小肯望著問話的我,我們眼睛望著眼睛,一眨不眨,看誰睜得更久。最後我實在挺不住,眨了一下眼皮,國慶節是幾月幾號?王小肯搖頭。那麼元旦呢?你總不會不知道元旦是哪一天吧?王小肯仍然搖頭。你媽叫什麼名字?王小肯再次搖頭。你爸爸呢?你老婆呢?你知不知道他們叫什麼名字?王小肯第四次搖頭。你的記憶肯定出了問題,記不住老爸的名字還情有可原,怎麼會連老婆的名字都記不住?我說話時,伴以一個甩手,以此對王小肯的搖頭表示最強烈的抗議。抗議完畢,我轉身走出病房。我走過的地方刮起一陣旋風,身後傳來王小肯的說話聲: 我是來治病的,不是來回答問題的。我被王小肯的這句話拉住,回過頭。這也是治病的一部分,小肯,你要知道世界上沒有無緣無故的吐,也沒有無緣無故的不吐,就連打噴嚏也是有原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