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飛如煙(1 / 3)

臘月的早晨,南樹從井邊經過,看見井底蹲著一個人。那人的頭發上結了一層白色的露珠,目光死板地盯住隨季節而幹枯的井水。南樹沒有看見水桶,想這人又不來挑水像僵屍一樣蹲在井底恐怕要凍死了。南樹吃力地往井底看,當他看清井底蹲著的是他二兒成良時,嚇了一個大跳。

南樹把肩上的鋤頭當作拐杖捏在手裏,很有耐心地等待成良。冷風呼呼地從井口吹過,在洞口留下一串奇妙的聲音,然後盤旋而去。南樹說成良,跟我下地種樹去。成良似乎真的凍僵了,一動不動地望著水。南樹說等錢分到手了,我給你相一門親。成良說有錢的話,給我買一瓶農藥。南樹覺得這聲音聽起來很刺耳也很陌生,疑心自己的耳朵出了問題,但南樹的懷疑馬上被成良消滅了。成良在井底吼道:我想死。南樹想這無非是成良不想下地幹活的借口,年關就要到了,好好的一個人怎麼會想到死?

成良看見爹轉身走了,爹的嘴裏哼唱一首下流的山歌,山歌聲裏不時夾雜輕薄的呼哨。成良爬上井台,望一眼遠去的爹,便朝家門狂奔,渴望這一刻能有一股火辣辣的毒藥灌進喉嚨流竄全身。成良撲向屋角的水缸,水缸裏映出一個模糊的人影。成良喝下半瓢冷水之後,才漸漸平息那種強烈的渴望。成良感到冷水冰凍了他的內髒,肚子裏像下了刺骨的雪。

甘蘋站在火坑邊燒火,鼓著腮幫子使勁地吹一顆明亮的火子,嘴唇幾乎貼到了火子上。火子時明時暗,潮濕的柴草騰起團團嗆鼻的濃煙,濃煙穿過甘蘋亂七八糟的頭發升上樓板,從屋頂飄出。冬天的早晨,每一個家庭都會冒出一柱濃濃的青煙,青煙直上天空不知不覺地消失。猛然躥起的火苗燒卷了甘蘋的一撮亂發,照亮了甘蘋的麻臉。甘蘋說成良,你沒跟你爹下地?

成良推開爹的房門,在昏暗的床底、櫃角尋找毒藥。爹的床底排滿陳年的酒瓶,空瓶裏依然殘存濃烈的酒香。光線的昏暗使成良一次一次振奮,他似乎已看到農藥瓶了,但一抓到手中才知道又是一場騙局。激動不安的成良失手打碎了一個酒瓶,酒瓶的脆響並未驚動屋外的甘蘋。甘蘋此刻正在往灶鍋裏添水,她一邊添水一邊嘟囔:你怎麼不下地幹活?成良在甘蘋的追問聲中變得煩躁不安,對著房門大聲喊道:甘蘋,農藥你放到哪裏去了?

甘蘋的身子像被喊聲割了一刀,怔怔地站在火坑邊。但多年來甘蘋已習慣了這種炸雷似的喊叫,並且時常為這種喊叫聲奔忙。僅僅是一瞬間,甘蘋便進入南樹的臥室。成良看見甘蘋頂著一頭長年不梳的亂發,鑽到爹的床底,為自己尋找毒藥。自懂事以來,成良很少聽到甘蘋說話,她就像家庭裏的一件農具供大家使喚。某些時候,甘蘋會自己嘟囔一些別人聽不懂的咒語,爹說過這一輩子我不是在跟人生活。

甘蘋的頭已完全沉入床底的雜物中。成良間歇地聽到床底傳出雜物小心的碰撞聲。甘蘋說你找農藥做什麼?成良說喝,我想喝。在急迫的尋找過程中,甘蘋的頭不時碰到床板發出聲聲悶響。找了一會兒,成良看見甘蘋先把腳伸出床底,然後屁股、頭和手依次而出。成良問找到沒有?甘草沒有回話,右手緊緊捏住左手的拇指,一縷鮮血從甘蘋的指縫間流出,但甘蘋的臉部沒有半點疼痛的表情。成良想她的手一定是讓玻璃劃破了。甘蘋捏著手走出南樹的房門,說我還要煮豬潲喂豬,圈裏的豬已經餓慌了。

成良開始踢那些酒瓶,酒瓶從他的腳尖飛向櫃子、板壁,然後劈劈啪啪地碎落在地麵。玻璃瓶破碎聲像炊煙一樣撕裂空氣脫穎而出。屋外的火坑邊,甘蘋仍在有條不紊地煮豬潲,她對屋內的響動置若罔聞。火勢愈來愈猛,鍋裏冒出熱氣,菜葉漸漸地變黃,甘蘋的拇指上結了幾塊血斑。甘蘋望著她的拇指,說農藥瓶好像放在火鋪底。片刻之後,成良從火鋪底拉出一個黃色的藥瓶,藥瓶裏空空蕩蕩。成良對著空蕩蕩的藥瓶連連發出古怪的笑聲。

羅老師吹奏的笛音像冬天的一層薄雨,輕輕地飄落在屋頂,漸漸地滲透瓦片,滴落到屋的中央。成良走到戶外,看見村莊被早晨的炊煙籠罩。學校立在村莊之外的山腳,一柱孤單的炊煙伴著老師的音符擴散到灰蒙蒙的天空。羅老師的音樂像一把無形的抓撓,使整個村莊浪漫飄浮。

成良想順著笛音去造訪羅老師,但他輕易不敢到達那個地方。成良曾經作為一名學生坐在教室裏,洗耳聆聽羅老師的諄諄教誨。但是一個秋天的早晨,樹葉從窗口飄進來,鳥聲在枝丫間哀鳴,成良被另外的聲音所吸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