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嘴角掛在耳邊(1 / 3)

我的孫女久玻璃在跟病痛做了幾十年艱苦卓絕的鬥爭之後,終於於八十一歲的時候選擇了安樂死。她的死,使我在這個世界上再也沒有親人。她是一個同性戀者,盡管活到了八十一歲,卻沒有為我生下一個重孫。她從一生下來就憎恨男人,特別憎恨男人的毛發,所以在她逝世之前,經常把我身上的毛發剃掉,包括眉毛汗毛,以至於在她的時代裏,我看不到久家的一毛一發。而她本人則經常頂著一個光頭在人群中晃來晃去,好像那是一件無比光榮的事情。

如果她不死,我怎麼能夠出門?我已經幾十年不出門了,已經完全徹底地忘記出門是一種什麼模樣。隻有電視和網絡還告訴我一點世界的假象。我之所以說它們告訴假象,是因為電視和網絡上的人們表情過於嚴肅,所有的花朵都開一種顏色。這在我年輕的時代是絕對不可能的。

既然說到花朵,我就不得不往窗外看了一下,時間大約是冬天,街道上綠樹依然綠著,高樓的縫隙裏開放著大朵大朵的紅花,它們吃飽了化肥,顯得碩大和鮮豔欲滴,頂著它們的枝條已經感覺到過重的負擔,甚至還發出微微的尖叫。枝條在尖叫聲中悄悄地折斷。電視上說,冬天裏到處都開滿了鮮花,而北方的大雪總是要到春末才會緩慢地到來。

我的孫女為我買了一輛輪椅,讓我坐著輪椅穿梭於久家的各個房間。我的所有行為,包括手淫都得到她的認可。我像一隻自由的小鳥在久家的房間裏飛翔。但是她就是不讓我從輪椅上站起來。她說我的爺爺呀,你連自己多少歲都不知道了,你怎麼還想站起來?你一站起來,就有可能摔倒,一摔倒就有可能骨折,一骨折就可能影響心髒,一影響心髒就有可能死亡,一死亡我就有可能難過。我的爺爺呀,你就這麼坐著吧,好好地享福吧。

每當我試圖偷偷地站起來,她便重重地拍一下我的肩膀,讓我跌回到輪椅上。而她在拍我之後,仿佛耗盡了氣力,左手扶著我的輪椅,右手捂著她的胸口大聲喘氣。從那時起,我就知道她已經患上了嚴重的心髒病,當然還包括一些稀奇古怪的連我也叫不出名字的病。

好在她已經死了。她死了我才有出門的機會。出門之前,我從藥櫃裏拿出一瓶生發油,一看是金黃色的,不符合國情,便把它丟回藥櫃。我從眾多顏色中選出黑色,塗到我的頭頂上,一撮黑發長了出來。生發油所到之處,頭發茁壯成長。我塗了一下眉毛,眉毛長了出來。我塗了一下胡須,胡須長了出來。我在鏡子裏反複打量自己,並且嚐試著從輪椅上站起來。其實我把站想象得太嚴重了。我的腿還很硬朗,不用試就站了起來,就像中國人民從此站了起來。甚至我想,願意的話我還可以結婚。

我是應久玻璃的朋友杜瀆之邀而出門的。杜瀆比我的玻璃小五十多歲,她一直戀著久玻璃。久玻璃一死,她就給我打了電話,盛情邀請我參加久玻璃的追悼會。

我如約到達殯儀館,一位隻穿著褲衩的男士伸手擋住了我的去路。他像打量怪物一樣打量我的毛發。我發現他的臉和頭像久玻璃一樣也是光溜溜的。他問我找誰?參加誰的追悼會?我說我是久玻璃的爺爺。他說凡是參加久玻璃追悼會的人,全都輸入了電腦,久玻璃的爺爺頭上寸草不生,有風度很得體,你的胡須那麼長,怎麼會是久玻璃的爺爺?我的目光繞過擋道者寬大的身體,到達追悼會現場,看見許多人圍著一個玻璃棺材哭,他們都穿著三點式服裝,一律光頭,頭部朝下。但他們的淚水卻向上飛,飛到一定的高度,便紛紛地下落,就像雨點砸在厚實的地毯上。地毯很快被淚水浸濕,隻要有腳步在地毯上走動,就會從地毯上擠壓出一攤淚水,淚水彙集在一起流向門外。它們繞過障礙物,很快就要到達我的跟前了。我對著哭泣的人群喊杜瀆。我的喊聲十分響亮,嚇得正在哭泣的人們暫時停止了哭泣。他們全都扭頭看著我,一張又一張臉懸掛在空中。我一點也不熟悉這些懸掛著的臉。時間一秒一秒地過去,在懸掛著的凝固不動的臉中間,突然活動了一張臉,她向我走來。我看清楚來者正是我叫喊的杜瀆。

杜瀆的裝扮和久玻璃一樣,她也剃了一個光頭,甚至比久玻璃的還光亮。在她走向我的時刻,我已經從她的頭皮上看到七八盞吊燈的反光。她用一種怪異的目光打量我,說你的毛發怎麼這麼長了,簡直就是返祖。我從她的語調中,聽出了她對我毛發的極度厭惡。這和我死去的孫女毫無區別。

跟著杜瀆來到棺材前,我隔著玻璃棺材打量棺材裏的久玻璃。我發覺棺材裏躺著的根本不是久玻璃。這時我的嘴巴突然咧開,臉上的肌肉空前地緊張,一種久違的表情出現在我的臉上。我對著正在埋頭哭泣的那些人笑了一下。他們被我的笑聲嚇壞了。他們仰頭遙望我笑著的臉龐。有幾個膽小的扭頭往門外跑去,逃跑中不斷地回頭,脖子相繼撞到門柱上。殯儀館的負責人看著我的臉,身上像裝了一個微型發動機迅速地抖動起來。當然被我的笑聲嚇得雙腿哆嗦的不止他一個,幾乎所有的人都抖動著雙腿,期待著我怪異的表情盡快消失。

我指著玻璃棺材說,錯了,你們全哭錯了,這不是我的孫女久玻璃。人群裏哄了一聲。他們的目光從我的臉上轉移到棺材上。殯儀館的一位工作人員走到棺材前,從不同的角度打量裏麵躺著的人。他輕輕地說了一聲確實錯了,我們把電鈕按錯了。他說話的時候,悄悄地按了一個按鈕,玻璃棺材緩緩地縮回牆體,另一個棺材從牆壁裏伸了出來。伸出來的棺材裏,睡著我的孫女久玻璃。那些剛才哭著的人對杜瀆說他們已經哭過了,如果要他們再哭一次,必須另外付錢。杜瀆說你們都給我滾吧。那些人陸陸續續地滾了出去,追悼室裏隻剩下我和杜瀆。杜瀆說久爺爺,你剛才的表情很特別,我不但不怕反而很喜歡。我說你真的喜歡?杜瀆點點頭。我又笑了一下。杜瀆在我笑的時候捏了一把我的老臉。我說那他們為什麼害怕?杜瀆說他們都是一些職業的哭泣者,從來沒有看見過你這種表情。我指著我正在笑的臉說在一百多年前,人類把這種表情叫做笑。

喪事之後的第二天,杜瀆提著一個密碼箱來到我的寓所。她把密碼箱丟到久玻璃的床上,說久爺爺,從今天起,我就住到你家了。也不征求我的意見,杜瀆就那麼肯定地把密碼箱丟到久玻璃的床上,並且立即脫掉她的外衣,露出堅挺的乳房和鑲著花邊的內褲。這種三點式的裝扮是時代的風尚,人們常常穿著它聚會、上電視、講課和參加各種典禮。她一脫掉外衣,雙手就搭到我的頭上,要給我剃頭。我順勢下蹲,頭發從她的手裏滑出。她沒料到我會跟她來這一手,愣了一下。我跑進另一個房間,她緊跟著追了進來。她張開雙臂把我攔到一個角落,想讓我束手就擒。她一邊向我靠近,一邊說久爺爺,你太不像話了,撒泡尿照一照你自己吧,看看你的頭發有多長,胡須有多長,你就像一隻猴子,就像我們的祖先。她這樣一說,我就感覺到我的孫女久玻璃又回來了。我一感覺,時間就滑過去一大截,杜瀆因此而擁有了充分的時間,她的手再次抓住了我的頭發。同時,她發出了一聲驚叫。她說如果你不是久玻璃的爺爺,我連碰都不想碰你,我討厭男人,特別討厭毛發。杜瀆因為受到我毛發的刺激,身上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盡管討厭,杜瀆還是堅持擰著我的頭發往外走,就像擰著一團空氣往外走。牽一發而動全身,我突然變得輕飄飄起來。緊接著電推剪的聲音像飛機一樣在我的頭頂盤旋,我的頭發和胡須成片成片地被砍伐為荒山禿嶺。直到浴室裏的噴頭響起來,我才重獲自由。杜瀆在理完我的毛發後,迫不及待地跑進浴室,衝洗我在她手上和身上留下的毛發和氣味。她一邊衝洗一邊發出幹嘔聲。我想如果稍微晚一點衝洗,她會真的嘔吐起來。

一陣衝洗和幹嘔之後,浴室歸於平靜。杜瀆隔著簾子叫久爺爺,你進來。我說你穿好衣服了嗎?杜瀆說,哇,久爺爺,你對異性還這麼敏感?現在都什麼時代了?這是一個同性戀的時代,你怎麼還對異性感興趣。況且你比我大一百多歲,我是你的孫女,你難道會對我怎麼樣嗎?我說當然不會。我撩開簾子看見杜瀆睡在浴池裏,水麵上浮著零星的泡沫,一團熱氣直往上飄。

我坐在浴池邊的凳子上。杜瀆看了我一眼說,把頭發剪了,久爺爺才像一個紳士。杜瀆用沾滿泡沫的手摸了一下我的光頭。我的頭皮頓時一陣冰涼,一團泡沫堆在我的頭頂,它們一個一個地炸開,最後變成水沿著我的耳朵根往下……杜瀆說久爺爺,你能不能再做一次那天的表情?我對著她笑了一下。這一笑,使平靜的水麵波浪洶湧,杜瀆從浴池裏跳出來,帶起一大片水。水和泡沫濺在地毯上和我的身上。杜瀆帶著滿身的水珠跑進久玻璃的臥室,她身後的地毯上留下一道彎曲的水線。她背對著我開密碼箱,無數條由水珠串成的水線從她光潔的脊背流到豐滿的臀部,最後沿著大腿、腳踝聚集到地毯上。她腳下的水漬以她的腳後跟為圓心,形成一個圓逐步向外擴展。

杜瀆從皮箱裏拿出一樣東西,然後沿著彎曲的水線走回來,她的身後又留下了一道水線,這條水線和剛才的那條水線有重複的地方,但大部分地方不重複。由於杜瀆身上的水珠滴得差不多了,所以走回來的水線隻是一條淡淡的水線。在杜瀆即將到達我麵前時,我才看清楚她的手裏拿著一台微型攝影機。她把鏡頭對著我說久爺爺,你再做一次剛才的表情。我動了動麵部的肌肉,拚命把嘴角往耳朵方向移動。但麵對鏡頭,我的肌肉突然死了,有的人死了他還活著,有的人活著他已經死了。我一次一次地積蓄力量,想表現一下我的笑容,但始終沒有表現出來。活了一百多歲,我到現在才知道,笑是那麼不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