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二十世紀八十年代至今,中國人的生活發生了巨變,我們有幸置身於這個巨變的時代,既看到了堅定不移的特色,也看到了靈活多變的市場經濟,還看到了聲色犬馬和人心漸變。我們從關心政治到關心生活,從狂熱到冷靜,從集體到個體,從禁忌到放蕩,從貧窮到富有,從平均到差別,從羞於談錢到金錢萬能……每一點滴的改變都曾讓我們的身心緊縮,仿佛瞬間經曆冰火。中國在短短的幾十年時間裏,經曆了西方幾百年的曆程,那種仿如“龜步蟹行”的心靈變化在此忽然提速,人心的跨度和拉扯度幾乎超出了力學的限度,現實像撥弄琵琶一樣無時不在撥弄著我們的心弦,刺激我們的神經。一個巨變的時代,給文學提供了足夠的養分,我們理應寫出更多偉大的文學作品。然而,遺憾的是,我們分明坐在文學的富礦之上,卻鮮有與優質材料對等的佳作,特別是直麵現實的佳作。
不得不懷疑,我們已經喪失了直麵現實的寫作能力。下這個結論的時候,連我自己都有些不服氣。但必須聲明,本文所說的“直麵現實的寫作”不是指簡單地照搬生活,不是不經過作家深思熟慮的流水賬般的記錄。這裏所強調的“直麵現實的寫作”,是指經過作家觀察思考之後,有提煉有概括的寫作。這種傳統的現實主義寫作方法,在二十世紀九十年代被年輕的寫作者們輕視。他們,包括我,急於惡補寫作技術,在短短的幾年時間裏把西方的各種寫作技法都演練了一遍。在練技法的過程中我們漸漸入迷,像相信科學救國那樣相信技巧能夠拯救文學。然而某天,當我們從技術課裏猛地抬起頭來,卻發現我們已經變成了“啞巴”。麵對一桌桌熱辣滾燙的現實,我們不僅下不了嘴,還忽然失聲,好像連發言都不會了。曾經,作家是重大事件、新鮮現象的第一發言人,他們曾經那麼勇敢地亮出自己的觀點,讓讀者及時明辨是非。但是,今天的作家們已經學會了沉默,他們或者說我們悄悄地背過身去,徹底地喪失了對現實發言的興趣。
慢慢地,我們躲進小樓,閉上眼睛,對熱氣騰騰的生活視而不見,甘願做個“盲人”。又漸漸地,我們幹脆關上聽覺器官,兩耳不聞,情願做個“聾人”。我們埋頭於書本或者網絡,勤奮地描寫二手生活。我們有限度地與人交往,像“塞在瓶子裏的蚯蚓,想從互相接觸當中,從瓶子裏汲取知識和養分”(海明威語)。我們從大量的外國名著那裏學會了立意、結構和敘述,寫出來的作品就像外國名著的胞弟,看上去都很美,但遺憾的是作品裏沒有中國氣味,灑的都是進口香水。我們得到了技術,卻沒把技術用於本土,就連寫作的素材也仿佛取自於外國名著們的故鄉。當我們沉迷於技術,卻忽略了技術主義者——法國新小說派作家羅布·格裏耶清醒的提示:“所有的作家都希望成為現實主義者,從來沒有一個作家自詡為抽象主義者、幻術師、虛幻主義者、幻想迷、臆造者……”
為什麼我們羞於對現實發言?原因不是一般的複雜,所謂的“迷戀技術”也許是“冒名頂替”,也許是因為現實太令人眼花繚亂了,它所發生的一切比做夢還快。我們從前不敢想象的事情,現在每天都在發生。美國有關機構做過一個關於當代人接受信息量的調查,結論是一百年前一個人一輩子接受的信息量,隻相當於現在《紐約時報》一天所發布的信息量。麵對如此紛繁複雜的信息,我們的大腦內存還來不及升級,難免會經常死機。我們對現象無力概括,對是非懶於判斷,對讀者怯於引導,從思考一個故事,降格為解釋一個故事,再從解釋一個故事降格到講述一個故事。我們隻是講述者,我們隻是故事的搬運工,卻拿不出一個“正確的道德的態度”,因而漸漸地失去了讀者的信任。所以,當務之急是升級我們的大腦硬盤,刪除那些不必要的垃圾信息,騰出空間思考,以便處理一切有利於寫作的素材,更重要的是,敢於亮出自己正確的態度,敢於直麵現實,寫作現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