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長尺把消息捂臭了才告訴汪槐。汪槐正在自飲,聽到這個消息就像吃了一枚餿雞蛋,恨不得馬上嘔吐。但消息就是消息,它是沒法用來嘔吐的。因此,汪槐隻能憋著,幾乎要憋成內傷,才放一口氣,說你不是上線了嗎,上線了為什麼沒被錄取?汪長尺低下頭:“他們說我的誌願填歪了。”
“你怎麼填的誌願?”
“前麵北大清華,後麵服從調配。”
“叭”的一聲,汪槐摔爛了手裏的酒杯,說你好大的膽,四九年到現在,全縣沒一個考上清華北大。
“隻要填了服從,像我這樣的分數,再爛的學校也應該撿到一所。”
“不是每個人一低頭就能看見錢,明明是一個爛學校的命,還做什麼名校的春夢?”
“我想幽他們一默。”
“除了把自己的機會幽沒了,還能幽誰的默?你一個三無人員,無權無勢無存款,每步都像走鋼索,竟敢拿命運來開玩笑。”
三無人員的頭低了又低,就像顆粒飽滿的稻穗那樣低下去。整個晚上,他都沒敢抬頭,仿佛要用這種姿勢證明自己和田野裏的稻穗一樣正在成熟。他看見汪槐的雙腿搖搖晃晃,劉雙菊的雙腿戰戰兢兢,酒杯的碎片白光閃閃,黃狗在餐桌下竄來竄去。風肆意地掃進來,吹散悶熱的空氣。他感到後脖子一陣陣涼,好像貼了一塊傷濕止痛膏。汪槐和劉雙菊都不跟他說話,大家心裏都明白,沉默是一種酷刑。他的腦海閃過自殺的念頭,連地點和方式他都想到了,但這隻是一個念頭,很快就被橡皮擦抹掉。
夜越來越深,他聽到洗澡聲,關門聲,卻沒聽到床板聲。那個平時“咿呀咿呀”的床板,今晚一聲不吭,仿佛在為他節哀或者像停止一切娛樂活動。直到汪槐的鼾聲傳來,汪長尺才蹲下去撿酒杯的碎片。撿著撿著,他的右食指被劃傷,血冒出來,卻無痛感。
第二天早晨,汪槐的酒醒了。他要汪長尺跟他一起去找招生的理論。汪長尺躲在房間裏不敢出來。汪槐把門一腳踹開。這是他的腳最後一次精彩表演。汪長尺的肩膀一聳一聳,像個娘們似的抽泣,手裏的毛巾都被淚水洗了。汪槐說哭能解決問題嗎?汪長尺當然知道哭不能解決問題,但哭至少能讓他減壓。他試圖停止,但越是想停越抽泣得厲害,就把毛巾捂到臉上,以為這樣可以防洪,卻不想“嗚”的一聲,決堤了,抽泣變成痛哭。汪槐站在門口看著,就像看著一出悲劇正上演。汪長尺“嗚”了一陣,覺得怪丟臉的,慢慢減速,哭聲漸漸變小,最後在自己的強迫下刹住。但平靜後還心有餘悸,身體會冷不丁地一抽,又一抽。
“可以走了嗎?”汪槐問。
“我的手指被割破了。”
“又不用手指走路。”
“我一夜沒睡。”
“你媽生你的時候,我兩天兩夜都沒合眼。”
汪長尺抹了一把眼眶:“自己沒填好誌願,怪誰呢?”
“怪他們,真是欺人太甚。”
汪長尺申請先洗一把臉。汪槐到前門等待。汪長尺慢慢地洗,雙手用力地從額頭搓到下巴,又從下巴搓到額頭,反反複複,就像女人做臉部按摩,恨不得一生隻做這一件事。但是,很快就傳來汪槐響亮的咳嗽,仿佛鬧鍾,提醒他忍耐是有限度的。汪長尺想與其跟他去丟人現眼,還不如逃跑。他朝後門走去,沒想到汪槐就站在門外。一秒鍾之前,他已經從前門轉移到了後門。汪長尺想把邁出門檻的右腳收回,卻怎麼也收不回來,它被汪槐的目光死死地按住,像得了偏癱。汪槐說是不是還要上趟廁所?汪長尺搖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