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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縣城,汪長尺去見教育局長。局長像看外星人那樣看著。他說我是汪槐的兒子。局長問汪槐是誰?汪長尺的心頓時涼了,他說他差點摔死在你麵前,你連他的名字都不知道?局長“哦”了一聲,仿佛記起來了,問有什麼事?他說想到縣中免費補習。局長說補習班已爆滿,現在就是刀片都插不進,你還想免費,真是太娛樂了。他說免費補習是你當初答應的。局長不記得自己說過這話。汪長尺對天發誓說他說過。局長說即使說過,那也是為了救你爹的命,不能當真。全縣就辦了兩個高中補習班,家長們都死盯著,我不能公然腐敗。

汪長尺急得雙腿發軟,全身冒汗。他出了辦公室,來到樓下,忽然想起自己還有一張椅子。於是目光搜索,發現那張椅子待在保衛科裏。他跟保衛科的同誌說明情況,扛起椅子走了。他一直走到縣中,找到原來的班主任。班主任聽說過他爹跳樓的事,緊緊握住他的手,然後拍拍他的肩。他說我想補習。班主任帶他去找校長。校長也聽說過他爹跳樓的事,緊緊握住他的手,然後拍拍他的肩,把他帶到補習班。兩個教室裏全都坐滿了人,隻有補習二班教室後排靠門的地方還有一個缺口。他把自己扛來的椅子擺在那,坐下來聽課。

同學們都叫他“椅子先生”。因為他隻有椅子,沒有課桌,即使有課桌也擺不下。他的書包裏永遠裝著一塊紙板,每當做作業的時候,他就掏出來放在膝蓋上充當桌麵。“桌麵”前低後高,由於視覺誤差,他作業本和試卷上的字總是前大後小。一寫字就得勾頭,兩周下來,他的後脖子都拉長了。

某天下午,教室裏“嘩啦”一響,所有同學都扭頭尋找聲源,發現椅子先生不見了,再看,他蜷縮於地麵。四位男生把他抬到校醫室。醫生問哪兒不爽?他從牙縫裏擠出一個字。醫生貼耳聽了兩遍才聽出那是個“餓”字,趕緊給他輸液。液體快速滴著,在管裏一閃一閃。

前幾周,他隻吃鹽水泡飯,而且每日一餐。餓的時候,他就喝自來水。自來水喝多了也不管用,他就在水裏兌白糖,每天拎著一瓶自製的糖水上課。他對水的需求越來越大,經常一節課喝一瓶。水一喝多,他就要排泄,排泄一多身體就虛,拉尿時好像其他營養也跟著流失了。剛開始,他還相信自己就是未來的人才,所有困難都不過是考驗。因此,盡管饑餓,他也要比同學們多看一小時的書。宿舍熄燈了,他就到路燈下看。第一周,課本上的字還是字,內容也能記得。但是從第二周起,那些字就變成了黑的蟲子白的蟲子五彩斑斕的蟲子,它們在他眼前飛來飛去,不要說記內容,就是光記它們的形狀都得冒汗。理想很豐滿,現實很骨感。每天他要跟眩暈、失憶、哈欠、瞌睡和疲憊抗爭。為節約體力,他沒做廣播體操和眼保健操,課間休息幾乎都在閉目養神。每一次眨眼,黑板的顏色都不同,“嘩”一聲綠了,“嘩”一聲紅了,像股票的顏色瞬息萬變。有時整個教室金光燦燦。有時整個教室全黑,像忽然斷電千分之一秒。由於斷電次數越來越多,斷電時間越來越長,所以他暈倒了。

他是被一股濃香喚醒的。那股香從校門口的小吃店出發,經過二十級台階,穿過操場,繞過花壇,最後停在他的鼻尖前。睜開眼,他看見李同學的手裏捧著一碗粥,裏麵還有肉末。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激動得就像看見了汪槐和劉雙菊。李同學要喂他,他坐起來,接過碗,幾大口就把粥喝光。似乎是為了讓胃適應一下,他保持著喝完時的姿勢。李同學伸手拿碗,他緊緊捏著沒放。但幾秒鍾之後,他的手忽然一顫,碗“當啷”碎在地上。他回過神來,說對不起。醫生問是不是家裏很困難?他看了看同學們。他們眨巴著眼睛,都在等答案。他猶豫了一下,說不困難。醫生說不困難為什麼餓成這樣?都瘦成竹竿了,難道還要減肥嗎?原本菜色的臉刷地通紅,他羞愧地低下頭,說沒事,我已經不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