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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天清晨,人們都會聽見二叔站在磚牆上嘹亮的喊聲:“長尺,開工啦……”這聲音像雄雞高唱,像鬧鍾,在微明的天空擴散,把沉睡的人們紮醒。開始,汪長尺隨喊隨到,但自從和小文去了縣城之後,他的身上就出現了拖延症。二叔喊過之後,久久沒看見他的身影,就補喊。開始,二叔補喊一聲,他就來了。但漸漸地,二叔的補喊次數越來越多,由一聲變兩聲,兩聲變三聲,三聲變無數聲。汪長尺出工的時間越來越遲,有時天已大亮,有時日上一竿。每當二叔的喊聲傳來,汪槐就故意摔盆敲鍋,提醒汪長尺該起床了。但汪長尺說了一聲“知道”,便又睡去。他的後腦勺稍稍離開枕頭又重重地落下,腦袋沉得像一摞磚頭。

劉雙菊認為汪長尺是幫二叔砌房子累垮的。汪槐反對,說你晚上聽聽他們的聲音,算算他們的次數,就知道他是怎麼垮的了。劉雙菊掰著指頭數了數,承認汪長尺和小文的次數確實過密,他們的工作量差不多是當年她跟汪槐新婚時的三倍。汪槐說再這麼下去,就算是一把金剛石的寶刀也會殘廢。劉雙菊叫汪槐跟汪長尺談談。汪槐覺得難以啟齒,建議劉雙菊跟小文談。劉雙菊的臉一下就羞紅,說這事怎麼好開口呀?

二叔的新房越砌越高,汪長尺每天都站在二層樓以上的地方砌牆。汪槐坐在坎上盯著,時不時喊一句:“小心。”喊一次,汪長尺就振奮一次。但喊多了,汪槐怕汪長尺反感,也怕旁人笑話,於是就扯著嗓門唱山歌。他唱山歌不是正正經經地唱,內容是下流的,聲音是高八度的,旋律是跑調的……山歌唱累了,他就扔石頭趕雞,弄得四周雞飛狗叫。不知情的人以為汪槐發神經,但汪長尺曉得,正是汪槐製造的這些不規則響動,把他一次次從困倦中喚醒,讓他避免從腳手架上摔下去。

汪長尺瘦了,黑了,眼窩子深了。每次盛飯,劉雙菊總是在他碗裏按了又按,盡量把米飯壓得嚴嚴實實。偶爾煎幾個雞蛋或炒一盤肉,大部分都被劉雙菊壓進了汪長尺的碗裏。但是,汪長尺還是瘦黑,還是哈欠連天,還是不能按時起床。劉雙菊就擔心,說他能吃能睡,為什麼還那麼瘦?汪槐說身體就像存折,不是看你存多少,而是看你花多少。劉雙菊說那你還不找機會勸他,我們就一個兒子,萬一他身子壞了,沒有替補。

一天傍晚,趁小文到井邊洗衣服,汪槐遞給汪長尺一個紙包。紙包比火柴盒略大,汪長尺捏了捏,問這是什麼?汪槐說十年前計生幹部免費發放的,我壓在箱底一直沒用。汪長尺打開,看見那是一盒古董級的避孕套,又用力捏了捏,套子仿佛死了,沒有反彈力,於是,他順手想丟。汪槐攔住,說隻要不漏,過期也能用。汪長尺說難道你不想快點抱孫子嗎?汪槐搖頭,說即使播種,也要找個風水寶地,你爺爺在這裏播下我,我在這裏種下你,結果我們都失敗了。我們失敗也就失敗了,但再也不能讓我的孫子失敗。我希望他能在城裏上學,在城裏工作,不受苦,不受欺,沒這裏的胎記。

“連小文都暫時不提進城了,你還提。”汪長尺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