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檢查,汪長尺沒有骨折,都是肉傷,但麻煩的是他的生殖器被磚頭拍成了拍黃瓜,左邊的睾丸被拍成了拍蒜米。醫生給他插了導尿管,取出丸沫,拉皮,縫針,總算保住生殖器的應有形狀。當麻藥消退意識清醒,他的右手便不自覺地往襠部抓去,但每一抓都被守在床邊的小文製止。在他的思維裏,兩腿之間忽然空了,仿佛連根拔起或強行拆遷,那裏似乎可以建一個大大的球場,或者自己從此就要做太監,所以,他迫切地想驗證。右手被按住他就換左手,左手又被按住,他就弱弱地問還在嗎?小文說還在。他鬆了一口氣,像保住了尊嚴,盡管他的尊嚴早已碎了一地。他說這絕對是一種感應,無論腿軟、胸痛、口幹或頭暈都是感應,是老天用他的特殊方式強迫我來阻止你流產。
“那老天也太不人道了。”小文說。
“可是老天幫我們留住了一條命。”
“一個受傷,一個要出生,負擔就像那堆磚頭。”
“天無絕人之路。”
“已經絕了,我離你說的生活已經越來越遠了。”
“既然保住了孩子就得接受懲罰,不能都是好事。”
小文歎氣,除了歎氣還是歎氣。汪長尺為了安慰她,更多的是為了安慰自己,說壞事有時會變成好事。
“我已經好久沒看見好事了。”
“也許……他們會給我一點工傷補貼。”
“當初連你的同學黃葵都不給,憑什麼你會相信他們給?”
“我是說也許。”
“唉……”小文又歎,一聲比一聲絕望。
但是,幾天之後,安都佬帶著工地經理到了醫院,他們送了一束鮮花,說了一堆好話,留下一個紙包。他們離去的背影還在走廊上,小文就迫不及待地把紙包拆開,裏麵竟然是兩萬塊錢。小文有點不相信,抽出一張對著窗口照。透過光,她看見了那個頭像,看見了防偽線,於是驚叫長尺,錢是真的。汪長尺笑了,說兩萬,比賣腎的收入還高。小文似乎沒聽見,把那張錢小心地塞向原處,由於那是一遝用紙條綁緊的錢,她塞了好久才塞進去。錢塞好了,她就重新包報紙,但包了幾次都沒包妥帖,報紙不是鬆就是翹,始終恢複不了原樣。汪長尺說別包了,你拿到銀行去存住吧。小文不服氣,拆開來又包,還是包得不像。汪長尺說人家包了多少年才包得那麼緊,你隻見過一次,怎麼可能包得像他們包的那麼好。小文隻好放棄,抬起頭來,說有了這些錢,我就不用去幫人按腳了吧?
“我說過,會讓你活得像個城裏人。”
小文差點說了一聲謝謝,但嘴剛一張開她就覺得不對勁,就好像發現了一個驚天秘密,連臉色都為之一變。她說你不是故意的吧?
“故意什麼?”
“故意摔傷自己。”
“我有病呀?”
無論汪長尺怎麼解釋,小文都懷疑他是故意的,否則沒法解釋他前麵發過的誓言。他一個月才區區五百塊工錢,哪來的底氣?汪長尺說管他故意不故意,拿到錢才是硬道理,老板都說了,不管白貓黑貓,抓得到老鼠才叫好貓。小文想想也是,總比賣腎劃算,於是就把錢存了。
汪長尺雖然嘴硬,卻開始對自己產生了懷疑。他把自己摔傷的過程回憶了又回憶。開始,他覺得自己不是故意的,每個細節都可證明。但故意的念頭越來越占上風,把“非故意”生生地壓了下去。因此,他越是回憶離真相就越遠,越是回憶就越覺得自己可恥,連那天晚上小文掰開他指頭拿反鎖房門的鑰匙,他都懷疑自己是故意的,是故意鬆開指頭讓她去掙錢。可事實並非如此,為什麼事實在回憶中變成了虛構?為什麼自己被自己說服?是因為缺錢。一個沒錢的人哪裏還有事實。故意就故意吧,他安慰自己,如果沒有故意,那我在城裏早就待不下去了。這麼想著安慰著,傷口也在一天天好轉。小文在照料汪長尺的間隙去婦產科做了一次B超。醫生說胎兒正常,還是個帶把的。汪長尺聽到這一消息,欣喜若狂:“兒子?那TMD就太值了。”
他再也不讓小文來侍候自己,叫她回租屋休息,安心養胎,多喝雞湯和骨頭湯,力爭懷出一位天才。小文不走,他就絕食。小文說那我真走了?他睜大眼睛,直到小文提著他換下的衣服出了房門,才端起床頭的飯碗,一邊吃一邊笑。他已經能夠下床走路,盡管還有點蛋痛,不過畢竟他可以自己照顧自己了。開水和飯菜隻要預定,就有人送到床頭。廁所在門外左邊五米遠的地方,他扶著牆壁能上,雖然拉尿時尿路還有刺痛。隔三岔五,小文才來醫院送換洗的衣服。話沒講到三句,她就哈欠連連,仿佛全世界都欠她一次睡眠。汪長尺問她怎麼了?她說沒想到睡覺能上癮,越睡越缺覺。汪長尺說孕婦都這樣,你睡得越踏實我兒子就越健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