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長尺用了整整一塊肥皂,才把汪槐洗幹淨。也許汪槐沒那麼髒,但汪長尺覺得必須要用一塊肥皂,才配得上汪槐目前的身份。洗完澡,他給他換上幹淨的衣褲,推著他出門。一路上他都在問: 你是要帶我去汽車站嗎?如果去車站為什麼不帶上你媽?你是不是想請我喝酒?難道你要把我推到火葬場去?怎麼又拐彎?原來你是帶我去買衣服?不像呀,難道你是要帶我去派出所?也不是,那就是去看黃葵他爹嘍……汪長尺一聲不吭,直接把汪槐推到小河街的理發店門前。一看到理發店,汪槐就叫停,說長尺,別的我都聽,唯獨這頭發不能理,它就像演員的臉,就像產品的商標或店麵的招牌,如果理了我就沒收入了。汪長尺說原來你想做一輩子乞丐呀。汪槐拉住輪椅上的手刹,輪椅“吱”地停住,在地麵拖出兩行黑印。
“你知道,像我這樣的身體,在農村已掙不到錢了。”汪槐低著頭。
“誰叫你掙錢了?”
“那也不能都指望你。我這麼做,可以幫你減輕一點負擔。”
“相反,我的負擔更重。小時候你怎麼教育我的?寧可餓死,也不討吃。”
“那時我還有資格講尊嚴,可是現在……”
“現在怎麼了?你沒米下鍋了嗎?”
“我不想承認自己殘廢,我想自食其力。”
“再難,也不靠磕頭過日子。”
“這……這也是我想對你說的。”
“那你為什麼還拒絕理發?”
“因為我能忍受自己窩囊,卻不能接受孩子沒有尊嚴。”
“我可以吃千遍苦,也不能讓你丟一寸臉。”
汪槐忽然抬起頭,淚眼汪汪地盯住汪長尺。這一刻,他們的目光才敢相遇。剛才,他們一個看著褲襠,一個看著河麵,生怕眼睛碰傷眼睛。但是現在,他們渴望看著對方,渴望看見對方黢黑的臉龐潔白的內心。汪槐說長尺,你有出息了。汪長尺把汪槐抱起來,朝理發店走去。非常奇怪,他的步伐忽然慢下來,慢得就像電影裏的慢鏡頭,不知道是猶豫或是想把汪槐抱得久一點?
理完發,汪槐恢複了本來麵目,他又像過去的汪槐了。一路上他都在道歉,說長尺,我給你丟臉了,我既對不起汪家的列祖列宗,也對不起將要出生的孫子……路有多長,他的道歉就有多長。從前都是汪長尺跟汪槐道歉,現在全反過來,好像汪長尺把汪槐給征服了。但是,汪長尺沒有半點征服後的快感,他明白道歉的人輕鬆,聽道歉的人反而責任重大。他有點心虛,有點不適應,加快步伐把汪槐推回租屋。劉雙菊還坐在紙箱邊發呆,他們出門時她什麼姿勢現在仍什麼姿勢,好像這一個多小時她都沒動過。汪長尺連叫三聲媽,她才回過神來,說長尺,你真的要逼我們回去嗎?
“難道你還想在這裏丟人現眼?”
“抱怨歸抱怨,其實,我已經慢慢習慣了。”
“習慣撿垃圾嗎?”
“我在農村辛苦一年,還不如在這裏一個月掙得多。你看看這些紙箱,這些瓶子、雜誌、報紙,還有這些台燈皮鞋電飯煲衣服棉胎電視機,樣樣都還能用。”
“都是別人用剩的,想想都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