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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汪長尺本想賴一次床,但一到七點,他的生物鍾就響了,再也睡不著了,便輕輕坐起來。若在平時,這一刻他得飛快地晃動,穿衣、刷牙、洗臉,動作趕動作,就像勤奮的車輪滾出家門,直滾到樓下的早餐店才停下來買兩個饅頭,再接著往前滾,一直滾到工地。但是現在,他似乎是滾累了,再也不想滾了,屁股粘住床單,上身一動不動,整個人仿佛凝固在空氣裏。

一個小時後,小文醒來。汪長尺還坐在床邊。小文問都幾點了,你還不出工?汪長尺好像沒聽見,連眼睛都不眨一眨。小文忽然一拍腦門,說你看我這個笨腦殼,差點把跳樓的事給忘了。汪長尺仍然沒動,好像連思維都已經停止。小文起床熱了稀飯,煎了雞蛋,一連叫了七八聲,汪長尺才離開床鋪,刷牙,洗臉,吃早餐。小文說跳樓隻是做做樣子,目的是引蛇出洞,千萬別學你爹真跳。汪長尺沒吱聲。小文又說上麵風大,穿厚一點,別爬得太高,別待得太久,爬上腳手架以後,悄悄用繩子把自己係在上麵,小心摔壞了。說著,小文拿出一截繩子。長約一米,很粗很結實,兩端都綁著鐵扣。汪長尺問哪裏來的?小文說買的,凡有工地的地方都有人賣這個,還有賣標語的,什麼“我為你受傷,你給我賠償”,什麼“該賠不賠,子孫死絕”,什麼“回家過年,請給工錢”,什麼“欠錢的,有種你出來走兩步”,應有盡有,賣的人好多,都快做成產業了。

汪長尺出門後的第一個念頭,就是想用這截繩子把林家柏活活勒死,但這個念頭就像饅頭店蒸籠上的熱氣,風一吹就散。他在工地周邊轉了三天,也沒勇氣爬上腳手架。每天傍晚,他都蔫頭耷腦地回來,好像自己做了什麼對不起小文的事。小文雖然沒責怪,但她炒菜的聲音明顯不對,既急又重,碗也放得比平時響,洗澡的動靜也勝過往時,就連水龍頭的水開得也比以往大。汪長尺如坐針氈,都不願在屋裏多待。第四天傍晚,他又低著頭回來了,發現屋裏多了一個人。這人是誰?他竟一下子想不起來,使勁想了幾下,腦血管仿佛打通,才想起這不是劉建平嗎?劉建平問腳手架到底還爬不爬?他說不爬。小文說不爬,怎麼拿到賠款?汪長尺說我得跟我爹有點區別。劉建平說別的辦法都有可能帶來後患,要麼傷人,要麼傷錢,弄不好還犯法,而跳樓相當於自殘,害不了別人,充其量也就逼一逼老板。汪長尺說現在的老板個個膽子比天大,跳死都嚇不倒他們。劉建平說要不我陪你爬上去,人多力量大。汪長尺說我不想學我爹。小文說有的東西不想學也得學,好比在祖宗麵前燒香磕頭,你能不學嗎?劉建平說索賠討薪這事很難創新,最好尊重傳統。汪長尺說我不想重複。

幾天後,他終於想出了一個跟他爹不一樣的辦法。為此,他像打了雞血,徹夜難眠。從小到大,他所做的每一件或多或少都受他爹的影響,唯獨這件完全解放。或許僅僅是因為跟他爹不一樣,他才這麼“嗨”。當然,這個辦法不是憑空想出來的,而是經過周密觀察,並結合實際情況。首先他從工地的圍牆上知道了公司的電話號碼,然後他冒充大客戶在電話亭給公司撥了一個電話,問到詳細地址,再按地址找到公司。他故意說方言,以老鄉的名義找林家柏,卻被保安擋住。歇了兩天,他又以辦事的名義來到公司門口,保安問辦什麼事?他一時竟答不上來,又被保安擋住。第三次,他說找公司的老鄧。保安問老鄧的全名,他隨口編了一個“鄧德智”。保安查無此人,又把他推出來。這麼一來二去,他就被保安記住了,再也沒機會進去了。

他在公司附近蹲守,發現林家柏每天上午都開著一輛黑色轎車上班,車牌號是連著的五個“八”。當轎車從路旁開過,他跟林家柏的最近距離隻有五米,但這五米隔著一層車窗玻璃,就像看得見卻摸不著的兩個世界,就像一個在電視裏一個在電視外,而且距離最近的切點隻有一瞬,有時是一秒,有時是半秒。公司門口有橫杆,有保安,顯然在這裏不會有所作為。於是,他逆著林家柏駛來的方向走了五百米,發現那裏有個十字路口,路口旁便是東寶路派出所。

上午九點十二分,“嘭”地一響,汪長尺撲到林家柏轎車的前蓋上,像一具屍體從天而降,逼停林家柏的轎車。由於鼻子磕中擋風玻璃,他酸得太陽穴都想爆裂,耳膜都想穿孔,甚至酸到痛不欲生,好在那股酸勁很快就過去了。路人開始圍觀,交通瞬間癱瘓。兩個警察從派出所裏跑出來,一個臨時疏導車輛,一個跑向汪長尺。汪長尺坐在車前蓋上,拉出一條橫幅,上麵寫著“工傷致殘,請求索賠”。圍觀者越來越多,他們的叫喊聲、口哨聲、喇叭聲此消彼長。警察指著汪長尺,說你你你給我落地。汪長尺說好不容易才逮住他,一落地他就跑了。警察說別跟我提條件,先把路讓開。汪長尺雙手摳住車前蓋的凹槽。警察抓住他的雙腿一拽。他從前蓋滑下,仆在地上,下巴分別磕了一下車杠又磕了一下路麵。警察說起來。他雙手抱住車輪,半張臉貼到輪子上,仿佛首次跟賀小文擁抱,麵肌壓得都變了形。警察繼續拽他,每拽一下轎車就搖晃一下,好像車震。他的衣袖被拽破了。圍觀者擁上來,罵警察粗魯,罵警察為有錢人服務,罵警察不同情窮人,甚至有人青筋暴突、擼手挽袖。警察望了一眼四周黑壓壓的人群,高冷的臉立刻變得和藹可親。他蹲下去,說老鄉,隻要你起來,我會盡力幫你協調。汪長尺不信,斜眼盯住警察,似乎在評估他說的話到底含多少水分?警察說隻要你閃開,我保證不讓他車輪抹油。汪長尺仍然懷疑。警察敬了一個標準禮。“這是多麼高的榮譽!”汪長尺一邊想一邊鬆手,從地上爬起來。警察為他拍了拍衣褲上的灰塵,就像小時候他媽幫他拍灰塵那樣拍著。他堅硬的心腸頓時融化。他說不是萬不得已我不會這樣,我不是天生的刁民,都是他們逼出來的。警察敲了敲車門。直到這時車門玻璃才遲遲滑下。警察示意把車開進派出所,但林家柏一轟油門,轎車像棍子那樣直直地戳出去,根本沒把警察的手勢放在眼裏。汪長尺想完了,白撲了,計劃落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