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槐說爹,你的心腸是石做的嗎?這麼可愛的重孫你都不心疼,你腦子進水了嗎?豬我供了,酒我供了,紙錢和鞭炮也燒了,都四十八小時啦,你不僅沒幫大誌消腫,反而讓他的疙瘩越長越多,越來越硬,現在連脖子上都有了,難道你想逼死他嗎?你還有沒有同情心?你還知不知道誰是你最親的人?我是你的小鼻涕呀,爹,你還認不認得?你還記不記得……我看你是糊塗了,不作為了。多少年,我一直忍著,一直等著,以為你會保佑我,沒想到你把我忘了,把最孝順你的人甩到後腦勺了。你有那麼忙嗎?看看吧,我現在都混成什麼樣了?腿不行了,幹不了活了,也沒把長尺培養成才,將來我就指望大誌。可是你,不但不保佑他,還生他的氣,還懲罰他。他來到這個世上才幾百天,憑什麼要他承擔他媽的罪過?他幹淨得就像一張白紙,可愛得就像你當年的小鼻涕,你為什麼不放他一馬?說真的,你越來越不像話了,一點也不像我爹了。你還是我爹的時候,人家送你一塊餅幹你都會揣在懷裏帶回來,汗水把餅幹濕透了你還舍不得吃。為什麼活著時你對孩子那麼慈愛,死後卻要刁難後代?難道社會上的風氣都吹到陰間裏去了嗎?你跟光勝說要一頭豬,當時我就震驚了。你不知道我們家困難嗎?竟然還要一頭豬,聽上去怎麼就像公開索賄?索就索吧,反正我也想你了,也想趁機表達我的孝心。可是,你拿了豬拿了酒拿了紙錢,卻不幫我辦事,這不像你的風格呀。莫非你到陰間當了大官,腐敗變質了?難道我送得還不夠多?難道祖爺爺給重孫去病也要收禮?真是六親不認的節操,我百思不得其解,吃不下飯,睡不好覺,所以才爬了三裏地,專程來罵你。不信你看,我的手爬出血了,褲子磨破了。誇你時,我可以請人把我抬過來,但罵你時,我隻能一個人悄悄爬過來。這不是什麼值得炫耀的事,我也不想讓別人知道我們吵架。如果你還認我這個兒子,還記得我為你披麻戴孝跪破膝蓋,那就馬上幫大誌消掉疙瘩。否則,我再也不理你,就是清明節我也不理。萬一到了那一步,我寧可去拜別人家的墳頭,去拜那些孤墳野鬼也不拜你。你都聽見了嗎?汪上成,我沒求你幫我升官,也沒求你幫我發財,就求你幫幫你的重孫。
罵過之後,汪槐沒有馬上離開,而是在墳頭又坐了半天。四周靜悄悄的,汪上成仿佛被他罵得啞口無言了。天上的雲一團一團飄過來,又一團一團飄過去,偶爾飄過頭頂,他和那座墳就罩著一片陰涼。墳前的稻田已經耙好,水汪汪的像一塊塊玻璃。一腔怒氣頂在他的胸口,許久許久才消化。他終於聽到四周的蟲鳴像細雨那樣漫上來。草叢裏的螞蚱不時振動一下翅膀。水田裏有蛇快速遊過,驚起一線波紋。這就是人們在冬天裏盼望的春天,草青青,花豔豔,鳥兒飛上天。然而,這個春天是現實的,它不是比喻,也不是象征。汪槐還得沿著他爬來的小路爬回去。爬著爬著,他看見來時留在路麵的印痕,那是兩條腿拖出來的長長的不間斷的印痕,就像兩截木頭拖出來的,把整條路上的腳印都抹掉了。
當晚,大誌口吐白沫,體溫忽然升高。二叔說再不送醫院,恐怕就有生命危險。窗外漆黑一片,伸手不見五指。汪槐趕緊吩咐二叔和劉白條把自己的輪椅綁在滑竿上。他們抬著汪槐分別打著火把和手電筒出發了。本來劉雙菊想背著大誌走,但汪槐不允許,他要緊緊地抱著,以便隨時掌握大誌的體溫和呼吸變化。大誌像一個火爐依偎在他的懷裏。一路上,他不停地呼喊,生怕大誌睡過去再不醒來。他說大誌呀大誌,爺爺是死過一回的人,但閻王把我放回來了。閻王放我是因為我不想死,人隻要不想死他就死不成。都說我們汪家人命硬,你要是汪家的後代,就把這病頂回去。大誌呀大誌,你可千萬別睡著了,你還要考大學,還要當幹部,還要撥款給我們村修公路。要是有一條公路,你二爺爺和劉爺爺就不用這麼辛苦了,那我們村看病就方便多了。大誌呀,為了這條公路,你無論如何也要給我挺住……
火把和手電光在漆黑彎曲的山路上慢行,夜風把沿途的草樹吹得“稀裏嘩啦”,同時也吹亂了火把。蟲鳴被他們的腳步聲打斷。汪槐喊著喊著,竟然睡著了。但滑竿一抖,他馬上醒來,摸摸大誌的腦門,探探大誌的鼻孔,高燒還在,氣息還在。他驚出一身冷汗,想怎麼就睡著了?印象中他隻睡了幾秒鍾,但卻做了一個長夢,仿佛“當”地一下,他爹就把夢托給他了。他爹在夢裏跟他說你怎麼可以罵我?爹是不可以隨便罵的,即使我霸道專橫腐敗好色貪婪你都得忍氣吞聲,誰叫你是我的仔?誰叫你幾十年前從我尿道裏鑽出來?大誌病情惡化,就是對你罵我的懲罰。我們汪家曾經多麼體麵,個個講禮義,人人知羞恥,可現在被你們給糟蹋成什麼樣了?討錢的討錢,賣身的賣身,再不改正我就把你們從汪家的戶頭上劃掉,來一個病一個,生一個死一個。汪槐依稀記得他在夢裏有過爭辯,大意是我也想過體麵的生活,可現實就像一把尖刀架在脖子上,逼得我們不得不這樣。他爹說我不管你有多難,我隻管你對得起列祖列宗。汪槐感覺腹背受敵,兩麵出汗。同樣都是汗,但胸前的熱,後背的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