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長尺辭掉泥水工,繳了一千塊學費,到油漆培訓班學習。每天下課,他都挎著一書包“叮叮當當”的東西回來。等小文上夜班了,大誌睡覺了,他就掏出瓶瓶罐罐和大小不一的木塊,擺在屋子裏刷油漆。開始他隻能在木塊上刷出不同的顏色,後來他能在木塊上刷出不同的紋路。他把屋角的木箱重新油了一遍,那箱子就不是原來的箱子,仿佛是件老古董,立馬顯得高大上。他把門板和窗框都油了,屋子裏到處都是油漆的味道。房東聞到了油漆,跑到二樓來一看,抽抽鼻子,點點頭,請汪長尺把一樓到五樓的所有門板和門窗都油一遍。二十多扇大門,二十多個窗框,二十多個衛生間隔門,汪長尺油了不到十天,卻賺到了做泥水工時一個月的工錢。他把錢遞給小文,說我們就要發財了,你能不能改行?小文接過錢來數了數,說這也叫發財呀?
“不要隻盯著數量,能不能注意一下賺錢的速度?”
“速度?你有我賺得快嗎?”
“也不能隻關心速度,還得聞聞味道。”
小文聞了聞錢:“不都是油漆的味道嗎?”
“再聞聞你的。”
“你到底想說什麼?”
“沒聞過嗎?你掙的錢有精子的味道。”
小文把汪長尺按在床上,扭住他的一隻耳朵。汪長尺“喲喲”地叫著。小文咬牙切齒:“你還多嘴不?”
“不敢了不敢了。”
“發誓。”
“要是再敢嘲笑你的職業,我就頭頂長瘡,腳底流膿。”
“發狠一點。”小文用力一扭。
汪長尺一聲慘叫:“要是再敢嘲笑你,我就被槍打死……”
小文這才鬆開手。汪長尺摸著被扭痛的耳朵,說大誌,你媽太彪悍了。大誌雙手一揚,一落,萌萌一笑,好像聽懂了似的。隔三岔五,汪長尺和小文就會有一場打鬧,皆由汪長尺的冷嘲熱諷引發。開始,小文是真生氣,所以出手較重。汪長尺的耳朵、鼻子或屁股常有淤青。但慢慢地,打鬧變成了娛樂。談論小文的職業,竟成了他們交流的熱門話題,好比夫妻之間談論屁,開始還有不適感,但放多了談多了便成自然。如果汪長尺好久不談論了,小文會主動談論。她談論客人的身份,談論客人的狼狽,還談論客人的各種嗜好。她一邊談,汪長尺一邊諷刺,就像逗哏與捧哏,一個願打一個願挨。諷刺得越狠,她越受用,仿佛感冒時喝了一碗熱辣薑湯,通過冒汗把病毒從體內逼出。而汪長尺的諷刺也僅僅是諷刺,他竟然不像過去那樣生氣了。他不生氣,小文不但不高興,反而失落。
汪長尺到仿古家具廠做油漆工,一上班就得戴口罩,因為油漆太嗆,有時半天都不想噴一句話。他靜靜地蹲在家具中間,小心地刷著。那些榫卯結構,常常讓他想起自家的屋梁,想起毛木匠凡木匠。看到美豔的木紋,他會想起自家的樓板,想起村前屋後的樹林、坳口的大楓樹、“嗶嗶剝剝”燃燒著木柴的火塘……有時,他會把家具當成鄉親,每件都有名字,有叫汪槐的,也有叫劉雙菊、建平的,還有叫小文、大誌的。不說話真是太好了,他可以想得很遠,想到沒有邊,也可以想從前沒認真想過的。閉上嘴巴,大腦發達。他發現自己變聰明了。
聰明之一: 辭職,到馬路邊去擺攤,自己為自己打工。雖然擺攤不是天天有活,但撞上狗屎運,一單就能賺到千兒八百;聰明之二: 不穿太好的衣服,但絕對幹淨。頭發不亂,麵帶笑容,十根手指不沾一滴油漆,看上去既像打工仔,又不髒亂差;聰明之三: 複印自己的身份證,貼在漆過的樣板上,主動讓自己透明,打消雇主的提防。因此,每當雇主一來,十有八九會從人堆裏挑中他。有的油漆工幹坐幾天沒人挑,而他幹坐的時間不會超過一天。他油過門樓、椅子、櫃台、床、衣櫃、書櫃、沙發、書桌、飯桌、鞋櫃,等等,進過會議室、辦公室、食堂、營業廳、李家、趙家、黃家、張家、朱家、韋家、周家、胡家……掙的錢越來越厚。
某天深夜,他像受了刺激,坐在床邊看著熟睡中的大誌發呆。大誌已經會叫爸了。別的孩子開口先叫媽,但大誌最先叫的卻是爸。為此,小文常常抱著大誌發牢騷,說我懷你,奶你,疼你,你不領情,卻懂得討好你爹,小不點一個,比大人還勢利,一看就曉得將來不會孝順媽。汪長尺解釋,說大誌之所以先叫爸,是因為胎教時他給他唱過幾十首歌。小文不認可,說大誌盡管是自己生的,但畢竟是汪家的種,大凡汪家的種都會歧視她。汪長尺無語,小文心塞,直到大誌懂得喊媽媽,直到每天喊媽媽的次數超過喊爸爸,小文的胸下才算通暢。現在,大誌不僅會喊爸媽,還會說爺爺、奶奶、帽子、口盅。他每發出新聲,汪長尺就莫名地緊張。別的爹媽盼孩子快長快大,而汪長尺卻盼大誌長慢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