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個月前,汪長尺拉到了一單孤兒院的生意,就是給舊床架重新刷一遍漆。院方說經費是別人讚助的,讚助者不僅要求監督這筆經費的使用,還要親自決定油漆的顏色。汪長尺如約來到孤兒院,一進門就看見兩個女的坐在葡萄架下,一個是院長趙定芳,另一個是讚助者方知之。她們有說有笑,看上去親密無間。天氣悶熱,葡萄藤上的葉片在陽光照射下一麵亮一麵暗,亮的那麵閃閃發光,像一塊塊懸空的碎玻璃。架下掛著葡萄,還沒有成熟。水泥地麵的熱氣反射上來,她們的額頭冒著細小的汗珠。一份合同擺在水泥桌上。汪長尺想區區三十多張小床架,犯得著這麼正式嗎?弄得跟日本受降似的。但方知之一臉嚴肅,她要汪長尺逐字逐句地看。在汪長尺看的時候,她兩次提醒:“你看得懂嗎?”畢竟參加過兩次高考,他當然看得懂。合同寫得很詳細,細到用什麼牌子的油漆,細到必須把床架搬到院子裏來刷,細到必須用藍色,不,是天藍色……趙定芳說合同都是方老師起草的,之所以把床架搬出來,那是為了避免甲醛、重金屬和甲苯類化合物對孩子們造成傷害,之所以刷天藍色,那是因為她想讓孩子們聯想天空、海洋、魚類,甚至幸福。汪長尺忽然感到羞愧,他想自己在租屋刷木箱門窗時,從來沒想到過油漆對大誌的傷害,反而覺得它的味道好聞。羞愧之餘,他有一絲感動,說那我再降一點價錢吧。方知之說No,價錢不是問題。
汪長尺和劉建平把床架搬到院子裏,整齊地排列著,哪怕有一點不整齊,汪長尺都要糾正,仿佛是扯著線擺的,仿佛要擺給那個認真的人看看,他們有多認真。劉建平負責打磨,汪長尺負責刷漆,他們都戴著草帽和口罩。烈日炎炎,粉塵飛揚,油漆的氣味在空中飄蕩。劉建平率先把口罩摘了,他習慣一邊幹活一邊說話。要知道,他幫別人索賠或者醫鬧時,靠的就是一張嘴,這張嘴無論如何也不願意讓口罩長期悶住。它要感歎時勢,表達憤怒,還要抱怨社會不公、懷才不遇,最後發出疑問:“難道我們就這樣過一輩子?”
“不這樣,又能怎樣?”汪長尺也把口罩摘了。
劉建平不服,覺得自己至少應該是個律師,即使再潦倒,也不至於淪為油漆工,嚴格講,現在他連油漆工都不是,頂多是個幫油漆工打下手的。所以,他認為自己應該有一杆槍,像那個誰誰誰拉一支隊伍上山。發現此路不通,他又認為自己應該做佐羅,除暴安良,專殺壞人,而且還要在壞人的身上留下一個大大的“Z”。他的角色變來變去,要麼英雄要麼領袖,說到激動處,扔下砂紙就走,同時扔下一句:“老子TMD不幹了。”有時,他走了幾步就返回,有時他走了半天也不回來。汪長尺慢慢消化他的言論,覺得他想做的角色,無一例外都是自己想做的,隻不過他說出來了自己沒敢說出來。但汪長尺跟他也有區別,那就是他可以甩手“不幹了”,而自己卻要留下來,一刷子都不能少。
趙定芳有空的時候,會給汪長尺送一瓶水,外加一句:“師傅辛苦了。”汪長尺工間休息,看見趙定芳一人坐在葡萄架下辦公,就沒話找話,說那個讚助油漆的長得好漂亮。沒想到趙定芳嘴一撇,說光漂亮不行,還得有本事懷孩子。汪長尺發覺口誤,趕緊咬住舌尖,想她那麼漂亮,那麼有氣質,估計還那麼有錢,卻偏偏不讓她有孩子,老天爺真是太會開玩笑了。在跟趙定芳斷斷續續的對話中,汪長尺得知讚助者在大學教英語,因婚前打過兩次胎,輸卵管堵塞,吃過中外許多名藥,看了不少治療不孕症醫院,但均未把輸卵管打通,於是想到孤兒院來收養一個孩子。
隔三岔五就有人到孤兒院來收養孩子,連外國人都來。他們像挑貨物那樣,東瞄瞄,西看看,發現中意的就辦手續抱走。汪長尺刷床架期間,有五對外國夫婦領養了五個孤兒。他們辦手續時,汪長尺就站在門邊看熱鬧,偶爾聽懂幾個英語單詞。他發現趙定芳有三個重要的本子,一本記錄孤兒的情況,一本記錄收養者的聯係方式,還有一本較薄,專門記錄收養者的預定。趁趙定芳忙亂,汪長尺偷偷翻開那本薄的,看見方知之的名下寫著“男嬰,健康,B型血”,還有一個電話號碼。就在看見“B型血”的一刹那,汪長尺的身體仿佛被抽空了,眼前一黑,差點摔倒,連虛汗都冒了出來。為確保萬無一失,晚上他回到住處後,從箱底翻出汪大誌出生時的資料,眼睛盯住血型那欄,手突然就抖,抖得就像患了帕金森氏綜合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