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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晚上,汪長尺想把大誌直接送到林家門口,但他坐到第二站時就開始猶豫了。他怕直接投放會引起方知之的警惕,所以,他在“直接”與“不直接”之間搖擺。車又過了一站,他想不能再猶豫了,再猶豫大誌就哭了。於是,他一咬牙,在第四站下車,換乘途經孤兒院的二十一路。

方知之接到趙定芳的電話後,第一時間趕到。她被眼前這個萌噠噠的孩子瞬間迷住了。他眉清目秀,身體各項指標健康,血型B,聽覺敏感,發音清晰,營養良好,衣著幹淨,不像是極貧人家裏遺棄的。最讓她血脈賁張的是在她即將離開時,他竟然攥住她的無名指叫媽媽。她一下就跪了。但她還得走一走程序,叫林家柏、陸珊珊和方南方一起來判斷判斷。他們一周之內來了兩次,都喜歡這個孩子,於是就辦了領養手續。方知之給他取名林方生。接他那天,林家柏親自開車,方知之親自懷抱,一路上,林方生睜著大眼睛,沒哭。

雖然林方生已過了哺乳期,但方知之卻要堅持哺乳。為此,她請了三個月的產假,吃了諸多催奶食物,服了中藥,打了國外的催奶針,最終艱難地催出了奶水。林方生貪婪地吸,方知之敞開供應,雙方似乎都需要在這種供需關係中,確定各自的地位。慢慢地,林方生的體香發生了改變。他們在他身上嗅到了方家的氣息,從喜歡抱他到喜歡聞他親他。他完全融入了這個家庭,而他們也常常忘記他是撿來的。

他們給他買意大利服裝、英國玩具,讓他喝美國牛奶,吃法國麵包和瑞士巧克力。三歲時,方知之就給他聽英語單詞,四歲時,給他請鋼琴教師。在方知之的調教下,五歲他就分清了前鼻音和後鼻音,六歲懂得彈巴赫的《小步舞曲》。七歲,他進了本市最著名的小學。八歲,林家柏帶他到田徑場上踢足球。他聰明好學,成績一直排在前頭,獎狀拿到手軟。初一那年,他外公方南方退休了,林家柏再也沒有顧忌。他隔三岔五出差,即使不出差也是天天應酬,回家都在淩晨一兩點。方知之除了上班,就是照顧林方生,很少過問林家柏的工作,甚至都不知道他已經有了外遇。而最先發現這個秘密的,竟是在樓對麵守望了十三年的汪長尺。

十三年來,汪長尺一有空就待在這幢樓房附近。有時,他會徘徊在田徑場周圍,看著大誌跟方知之散步或跟林家柏踢球。有時他會到樓下的小賣部買貨,跟來買零食的大誌偶遇。曾經,他忍不住摸了摸大誌的頭,嚇得大誌一激靈,扭頭便跑,跑之前沒忘踹他一腳。大誌都跑上五樓了,他的手掌仍然懸空,好像是在享受與回味,也好像是害怕了,害怕一收手就會把大誌的腦袋捏碎。每次看見大誌,他都血衝腦,激動得近乎虛脫。他想喊一聲他的原名,想上前抱抱他,但始終有個聲音在回響:“你會前功盡棄的,你會毀了他的。”這個聲音像小文的,也像汪槐的,更像自己的。他知道隻有自己克製,才能換取大誌幸福,仿佛捧著一碗湯走鋼絲,分毫不能閃失。他把汪槐和劉雙菊帶給大誌的米和油吃了。每次吃,他都滿懷歉意,好像犯了貪汙罪。他能把米和油送給方知之嗎?顯然不能,就連給大誌過生日都不可能。每年大誌生日,他都會買一份禮品,拿到亭子裏來,對著林家的陽台晃一晃,仿佛晃一晃大誌就收到了,也隻有這麼晃一晃,他那憋傷的心才得以舒緩。

但是,騙自己容易,騙汪槐和劉雙菊就難上加難。他們要看大誌的近照,汪長尺就得買相機,在幼兒園周圍蹲守,用長鏡頭把大誌拉過來。他們要他帶一家三口回去過年,他年年都得找借口。他說大誌還嫩,回去又得喂跳蚤,弄不好還住院。他說大誌要練鋼琴。他說大誌到了入學的關鍵時刻,需要留在城裏給校領導拜年……他們要看大誌的信,他就模仿小孩的筆跡,向爺爺奶奶問好。他們要看大誌的試卷,他就模仿老師出題,先用黑筆做,再用紅筆打分,然後寄給汪槐,成績都在九十五分以上。看著大誌的試卷,汪槐熄滅的希望像澆了汽油,“嘩”地又燃了。

某年春節前夕,劉雙菊背著半扇豬肉,推著汪槐來到樓下,抬頭喊長尺。汪長尺聽到喊聲,沒敢開門。劉雙菊就先把豬肉背到二樓門口,然後再下去背汪槐,背完汪槐,她又下樓扛輪椅。汪長尺聽著門外的聲響,急得都想從窗口跳逃。他知道這扇門是最後的屏障,一旦打開,汪槐和劉雙菊的所有希望就會破滅。但是,這扇門不得不開,隻是早開或晚開的問題。他們在外麵一邊等一邊說著閑話。他看著室內沾滿灰塵的鍋灶、淩亂地堆放著的衣物、散落在地板上的蚊香片,才發現自己早把房間忘了,好多年都沒仔細打量了。窗簾的下擺長了細小的黴斑,為什麼以前視而不見?牆角躺著兩隻蟑螂,什麼時候風幹的?有一行螞蟻穿梭在右邊的牆壁上。陽光從廚房的窗口闖入,照著地板上橫七豎八的拖鞋。日光燈的兩端沾滿了細小的死蟲,天花板裂了幾道小縫……他在用打量拖延時間,或者分散注意力。可劉雙菊急了,她把腦袋貼到窗玻璃上,試圖看清室內。汪槐舉手敲了敲門,仿佛知道屋裏有人。汪長尺想反正就一個破滅,遲破不如早破,現在我唯一能做的,就是盡量不讓他們暈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