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朦朧的月光下,周立言領著鞋襪不齊的劉菊淡,深一腳淺一腳地快步向城東走去。扶輪中學就在城外的杜甫祠堂裏,並不太遠。
“徐斌到底在哪兒?”劉菊淡一直在問。
“等會兒再說吧……路上說不清楚。”
“慢點走,您還是先告訴我吧!”
“走吧!快走……我也是一言難盡呐。”
“那您就先說一句:徐斌他在不在耒陽?”
“唔……在,在……我在這扶輪中學當教員,還是徐斌大哥介紹來的哩。我跟他常見麵。”
“周先生,我和徐斌的關係……”
“知道,我見過你倆的訂婚照片。”
“那好,求您現在就領我去找他!”
劉菊淡站住不走了。
這叫周立言怎麼辦呢?總不能硬拽著她走哇……她的未婚夫,徐斌,本來在省立第十一中學當教務主任。由於戰局惡化,學校即將被“遣散”,他便一連寫了幾封快信,催促在株洲一所高等職業學校讀書、還差兩個月就畢業的劉菊淡,放棄畢業考試,立即趕到耒陽來聚齊,一塊兒逃難,逃到西南“大後方”去。可是,劉菊淡猶豫不決,她舍不得那張畢業文憑啊--有文憑的人還經常失業哩,何況一名肄業生,又是跑到僧多粥少的“大後方”去呀!她給徐斌連連回信,傾訴理由,懇求、哀求,“求你再等我幾個禮拜!”一直拖到這所職業學校也奉命“遣散”,提前考試,並連夜頒發了畢業證書的時候,她才搭了一列運送傷兵的火車,趕到衡陽。戰局突然吃緊,她隻好把所有的現款和訂婚的金戒指全部給了汽車司機,搭上一輛燒木炭的“黃魚”汽車來到耒陽……卻又找不到徐斌了!現在,她把這些經過簡單地告訴了周立言。有些情況周立言原先也是知道的,聽徐斌說過。可是,他卻不敢把徐斌的情況告訴劉菊淡。她受得了這麼沉重的打擊嗎?十天前的一次轟炸當中,徐斌喪生了!周立言趕去,連屍骨都沒收全。隻揀回來徐斌的一副碰破了的眼鏡,一支自來水鋼筆,一枚“湖南省立第十一中學”的徽章作為紀念。這慘痛的噩耗,此時此地怎能告訴劉菊淡呢!隻要一說,這驚魂未定的女學生,不去跳河,也會精神失常。
“不,現在不能去。他住得太遠,這黑燈瞎火的,我也找不著……”
“您不是跟他常見麵嗎?”
“是是,可是,十天前敵機轟炸,炸了第十一中學呀,徐斌剛搬家。”
“轟炸!炸了中學!他受傷了嗎?快告訴我呀,轟炸以後您還見過他嗎?”
劉菊淡頓時緊張起來,不停地逼問。
“見過,前兩天還見過麵,”周立言已經兩眼含淚了,也隻能強忍住悲痛,繼續撒謊:“他沒受傷,轟炸的時候他不在學校裏。”
“啊,上帝!”她鬆了一口氣。
“菊淡,三年前我就見過你,你也認識我。現在請你一定相信我!這荒郊野外,散兵遊勇,什麼壞事他們都幹得出。不能再站在這兒說話了。你要相信我是徐斌的好朋友,就趕快跟我到扶輪中學去!這耒陽縣,隻有學校裏還幹淨點兒……”
劉菊淡神情恍惚,隻好跟著周立言繼續往前走。水田裏的青蛙咕呱亂叫,路邊的螢火蟲上下翻飛,更增添了幾分荒涼的感覺。好在徐先生還在耒陽,明天就能見麵!劉菊淡對自己的未婚夫是很尊敬的,他還是我的老師哩……她邊走邊想,幸虧遇見了周先生,他也是一位老師,還是徐先生的同窗好友,我又認識他,不相信他還相信誰呢?不跟著他走,又到哪兒去過夜哩!明天還得靠他領路才能找到徐斌呀。
他倆走進杜甫祠堂--扶輪中學的校園,已經是深夜十一點多了。晚風習習,暑氣漸消,在校園裏乘涼的師生們已回宿舍睡覺。周立言把劉菊淡領進了自己的單身宿舍,點亮一盞煤油燈,又給她提來一桶涼水,盡量避免交談。
“劉小姐,你洗洗吧,明天再見。”
“周先生,真對不起,讓您……”
“沒關係。正放暑假,男生宿舍裏有的是空床。”
周立言走了。劉菊淡趕緊插上房門,坐在唯一的竹椅子上喘口氣,定定神。十多天以來,這是她第一次比較自由地單獨坐在一間屋裏,伸伸酸疼的腰腿,揉揉眩暈的眼睛和太陽穴。
倉促逃離株洲的那天晚上,擠進了一列運送傷兵的悶罐車廂,身前身後都是些個缺胳臂斷腿的大兵,痛苦地呻吟著……換乘汽車趕到耒陽之後,她住過難民棚,三流旅店的通鋪,還在老鄉的屋簷下坐過一夜……最難堪的莫過於昨天了。譚老板娘子命令她去洗頭洗澡,洗完之後,才發現自己的衣服全被拿走了。一名老媽子給她送來了這套單薄的白夏布褲褂,象睡衣一般,鬆鬆垮垮,比蚊帳的紗布密不了多少,簡直是個半透明的燈籠罩。又不給內衣內褲,穿在身上就跟赤膊裸體差不多,至此她才恍然大悟,這原來是一種防止妓女逃跑的囚衣呀!穿了此種囚衣,不用鎖也不用捆,你根本就無法出門。譚老板娘子是懂得“心理學”的,哪個女子不怕羞哩!
“菊妹子,我給你錢,自己上街克買兩瓶梳頭的桂花油吧!”
譚老板娘已經問得了她的姓名,便按照稱呼女招待的規矩,皮笑肉不笑地叫著“妹子”,逼她穿著燈籠衣上街去,實際上是試試劉菊淡的膽子和羞恥心。
“把我自己的衣服拿來,還給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