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1 / 3)

火車越走越慢了。

過了衡陽以後,這湘桂鐵路線上的難民越來越多,擁擠不堪。傷兵和沒有受傷的兵,散兵遊勇和沒有潰散的整師整團的國軍,都在爭先恐後的撤退。各類火車,比粵漢線上的多了很多倍,你要走,我也要走,在這一條單軌線上列車爭道的現象每時每刻都在發生。“扶輪中學”這節悶罐車廂是被掛在“三等列車”上的,爭不過人家,所以走走停停,停停走走,搖搖晃晃,慢得出奇,簡直是與那上百萬徒步逃難的難民群在結伴西行。

這天,列車停在靠近廣西邊界的小站紫溪,給軍車讓路。章校長和王雨農、周立言兩位教員走到站外的農民家去買點辣椒鹹菜,在徒步逃難的人群裏遇見了幾位熟人--從耒陽逃出來的“長沙花鼓戲班子”的男女戲子,他們一邊走,一邊哼唱著花鼓戲詞兒:“劉海哥,你是我的夫呀!胡大姐,你是我的妻呀!走哇,行啊,走哇,行啊……”實在是窮開心。章校長和二位教師都認識他們,看過他們的演出嘛,便趕過去攀談了幾句。原來他們這個戲班子也是決心不散夥的,準備走到桂林去,在街頭演出,混碗飯吃。他們並不羨慕坐火車的“扶輪中學”,還戲謔地說:“我們先走啦,到桂林去等你們!”

一個禮拜之後,在進入廣西境內的頭一個大站全州,章校長他們又遇上了這些唱花鼓戲的戲子,彼此苦笑了一陣。而且,這次又是“扶輪中學”的火車停在道岔子上給軍車讓路,徒步逃難的戲子們先走。

“我們先走啦,到桂林去等你們!”戲子們開心地嚷著。

回到悶罐車廂裏,章校長悶悶不語。周立言趕快拿出筆記本,記下了一段有趣的難民謠。這是剛才一位戲子用花鼓戲的曲調唱出來的。

湘桂路上四大怪:

坐車不如走路快,

行李孩子一擔挑,

姑娘媳婦論斤賣,

官兵更比土匪壞!

看了他的筆記本,王雨農和李長辛等人,跟周立言一塊,也謅了幾句順口溜。

湘桂路上四大景:

頭等火車賽毒龍,

二等火車耍威風,

三等火車站站停,

百萬難民靠步行!

他們的順口溜雖然缺乏詩情畫意,倒也都是這二十多天以來耳聞目睹的真實情景。因為這“頭等火車”是軍車。軍人們把機關槍架在火車頭上,架在車廂頂上;手槍頂在司機背上;步槍的刺刀從各節車廂的窗口伸出來。任何車站的站長和調度,絕對不敢阻攔,寧可打亂全盤行車序列,也要打發這些渾身槍刺的“毒龍”優先奔赴最後方!

“二等火車”複雜一些。它裝載著國民黨的中小官員及其寶眷、護兵、馬弁,以及他們搜刮民脂民膏的箱籠包篋。此類列車由於缺少機關槍和迫擊炮,所以屈居二等,沒有軍車逃得快,往往停站靠邊給軍車讓道。但他們也是十分凶狠的,停站之後立刻搶煤搶水,稍不如意,那些佩槍的護兵馬弁就吊打站長,甚至槍斃調度員,砍掉扳道工的腦袋掛在月台的柱子上示眾!

“三等火車”裝載的是普通機關團體,學校、醫院,工商界的小富翁小老板,以及三教九流、五行八作之中那些有關係有辦法上得了火車的人士。他們無槍無炮,所以隻能每站停車,被甩到道岔子上去等待強者先逃。

此外,那百分之九十幾以上的難民,則是背筐挑擔、扶老攜幼、徒步逃難的小公務員,教師學生,店員戲子,小商小販,醫生護士,文人墨客,編輯記者,殘廢軍人,袍哥妓女,孤兒寡婦,破產經理,失業工人……統稱愛國的黎民百姓吧,不分年齡、性別、民族、籍貫,卻都抱著一個共同的心願:不當亡國奴!他們雖然沒有組織,無人領導,實屬烏合之眾;卻自動地彙成了浩浩蕩蕩的難民大軍,綿延數百裏,絡繹不絕,沿著湘桂鐵路和黔桂鐵路緩緩西行;沿途扔下了數以萬計的屍體,卻又不斷的補充著新難民,所以人數非但不見減少,反而日漸增多。

如此規模浩大的難民群大撤退,也許古今中外的戰爭史、民族史、宗教史、乃至災荒引起的人類遷徙史上,都未曾發生過。不信你就去查一查各國的曆史和文學典籍吧。

麵對著這場民族的浩劫,中學校長章樹人先生的目光卻投向了抗戰勝利之後。

他把年輕的地理教員周立言拉到身旁。你不是應該兼任曆史課嗎?應該結合著地理來講曆史嗎?那麼,伴隨著火車的隆隆聲,我先提幾個問題,供你備課的時候思考吧:野蠻的日耳曼人為什麼最終不能統治文明的羅馬?英國移民又為什麼能夠在北美洲站住腳跟,溶合當地土著和各國移民共同建立了強大的美利堅合眾國?成吉思汗打到了波斯和歐洲,為什麼迅速崩潰?滿族打進關內,為什麼又能統治華夏中州近三百年?最後又為什麼幾乎將自身也同化於漢族了呢?……原因甚多。有曆史的契機,地理的淵源,武力的盛衰,但是,最重要的一條,還是文明,文化--一個民族的文化素質如何啊!……立言老弟,你想過嗎,人生在世短暫得很。死於戰亂,象一隻螞蟻,無聲無息,無影無蹤。然而,隻要活著,人就不能象螞蟻--它隻知道為過冬而貯藏食物,你我就不能僅僅想到隻度過這一個冬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