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1 / 3)

早晨,當附近的難民們醒來的時候,隻見那座饅頭形的小山包上,駐過丘八的小學校門口,已經掛上了“扶輪中學”白漆黑字的大木牌子。而且,一個彪形大漢還在牆上貼出了打眼的招生廣告。

誰也沒料到,這件事在難民們心中好比響了一聲春雷!他們欣喜若狂,含著熱淚奔走相告,一傳十,百傳千,很快就變成了柳州城的頭條新聞。

“小日本吃了敗仗啦!”

“咱們中國軍隊收複了衡陽。”

“不止吧,我聽說連長沙都光複啦!”

“對對,這是第二次湘北大捷呀。”

“反正是打了大勝仗啦,要不然,這扶輪中學能張榜招生嗎?”

“走!看看去。這是鐵路中學,鐵路局的消息最靈通……”

這話倒是不錯。柳州早就沒有報紙了,更聽不見廣播,前線的各種消息都是難民們嘴裏傳來的。據說火車站的調度室還有電話,所以大家都認為鐵路局的消息最快、最可靠。

一些上歲數的老年人,患病的覺著腿腳有了勁兒,沒病的也挺直了腰杆,扔掉了拐棍兒……三五成群,親自跑到學校所在地的小山包上察看虛實來了。

隻見身材修長的章校長又穿上了他那套淺灰色的舊西裝,白襯衣係著深咖啡色的領帶,剛刮過臉,頭發梳理得一絲不苟,正拿著一塊濕布在校門口細心擦洗那“扶輪中學”的牌子哩。這塊牌子,曾有幾位教員建議留在耒陽的杜甫祠堂裏,由他們保存著,等打敗了倭寇就立刻掛出去。章校長被這個建議感動了,暗自往肚裏流過淚,但他還是把校牌帶上了火車--可見他早就盤算著隨時開學了。

這所扶輪小學,一共有三排紅磚平房,在饅頭形小山包的向陽坡圍成了個馬蹄形的院子。房後是高高的白楊和較矮的冬青組成的樹籬;房前的院子並不大,但比較平整,是個縮小了的籃球場;馬蹄形的缺口部分,是院子的南牆,正中央是校門;校門口有一間傳達室和一麵影壁,影壁牆上寫著“誌在扶輪”四個大字。

老年難民和越來越多的難民們,走到饅頭形小山包的各個方位,有些人還爬到饅頭山頂上去,從不同的角度,或遠或近地觀望著這個學校。他們看得清清楚楚:七八名男女學生正在掃院子,擦窗戶;幾位教員還在修理課桌和板凳哩……呀呀,耳聽為虛,眼見為實!要是咱中國軍隊沒打大勝仗,誰還有心思幹這些傻事兒哩!

可別小瞧了章校長這一身舊西裝嗬。今天大清早他還刮臉、梳頭、擦皮鞋……這些舉動悄悄地感染了“全校”師生員工,好比給每個人都吃了定心丸,打了強心針,鼓舞著大家的情緒。更加偉大的作用,是讓附近的難民們又一次看到了人的尊嚴--他們已經很久沒見過一個衣冠楚楚的中國人了!在章校長麵前,他們感到慚愧,恨不得立刻跑回難民棚裏去洗臉、梳頭、換衣裳。

在難民們的眼裏,攀援窗欞擦玻璃的幾個學生,真象一群和平鴿。這些可愛的孩子、學校、教室、課桌,以及掃院子做衛生……都給予人們一種和平的希望或回憶。特別是那些帶著孩子逃難的家長,立刻想到了自家的小柱子和小妞兒,他們也是學生嗬……

孩子失學,也許比父母失業更令人心酸!

“湘北大捷”的好消息繼續在難民群裏流傳著……可是並沒有孩子前來報名上學。

從桂林方麵逃來的難民群不斷湧進柳州。他們帶來的都是壞消息。局勢也確實在繼續惡化。每天三番五次跑到火車站去看那節悶罐車廂的周立言老師氣喘籲籲地跑回饅頭形小山包來了,向章校長報告,“不好!咱們的車廂被甩進道岔子裏去啦……”

這是意料中的事情。章校長多次找過站長和調度,都是這麼答複的:等候重新“組列”。因此,暫時被甩進道岔子也是理所當然的了。

“立言,別著急。這裏是黔桂線了,是得重新組列。學校的車廂總不能長期停在月台邊上擋道呀。”章校長心平氣和地安慰周立言,自然也是說給大家聽的。

道理雖然如此,可是誰也不願意聽到這個壞消息。周立言天天跑去看車廂,就是希望它不被甩進道岔子,結果卻是“證實”了這個壞消息。柳州火站積壓的火車太多了!天知道要等多久才能從那條死胡同般的道岔子裏拖出來“組列”出發呢?

“校長!”周立言焦慮地懇求道:“您還是全力以赴去聯絡掛車的事兒吧,不論掛到哪一列車上,早走一天總比晚一天強。據我看,要是再有一些車廂甩進那條岔道,把咱學校的悶罐堵在了裏邊,那可就想調也調度不開啦!”

事實上,章校長一直沒有放鬆過這件事。他視為國寶的十萬冊圖書並沒有卸車嘛。隻是這個柳州火車站,這個黔桂鐵路局,人生地不熟,又有誰肯優先關照粵漢鐵路局的一個窮學校呢?這又使他時時想起耒陽機務段的那位李段長,上過大學,留過洋,懂得教育乃強國之本!當你求他的時候,不論時局多麼艱難,總還講得通一點道理呀……唉,還是明白人太少嗬!而李段長這位難得的明白人,又偏偏被大小官僚們留在了耒陽,“臨危受命”,堅守崗位,直到發出粵漢線上的最後一列火車……而他自己,多半會變成一位“船長”,站在即將沉沒的輪船上,最後離船,或者以身殉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