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鮮於,你是外國人,所以你永遠不懂中國人的心理!中國人的愛國心,是有五千年的悠久曆史文化作為基石的。你說章校長是英國公民,這種看法太淺薄了吧?”
鮮於國風沒有生氣。他十分尊敬劉菊淡,趕緊點頭:“是,我絲毫沒有貶低章校長的意思。就算他入了英國籍,事實上也是非常熱愛祖國的呀!我在桂林的時候,給兩位西貢的華僑畫過肖像,他們是法國留學生,也回到祖國參加抗戰來了。劉小姐,你千萬別誤會我的意思。我也是把中國作為第二故鄉的……”
這麼一解釋,又招來了李長辛的一頓埋怨:“我親眼見過章校長在長辛店給工人夜校講課,還親耳朵聽過他教工友們唱歌:平漢線是條貧寒線,長辛店是個血淚站!……從那天起我就記住了他,知道他心眼兒好。所以,我在長辛店殺了人,犯了事兒,就跑到扶輪中學投靠章校長。這麼多年了,我從來沒聽他說過自己是外國人!鮮於先生,您可再別這麼說啦,那連我也不答應!”
鮮於國風趕緊又向這位山東大漢道歉。但他還是不明白,為什麼象李長辛這樣的工友,象劉小姐這樣有知識的青年,都具有一種排外的感情呢……唔,這大概還是跟中國的曆史有關--受帝國列強整整欺侮了一百年啦!
經過這次挨“斥”,鮮於國風覺得劉菊淡不但外形生得美,就象他畫的那幅《難民西施圖》,美得很;心靈十分善良,掛破了胳臂,跑掉了鞋,去到立魚峰上找我們上火車;而且,她的性情中還有一股不可侵犯的正氣!隻要涉及到了她的祖國,即使是隨口說一句無礙大局的話,她也決不容忍,立刻當麵駁斥……這真是個難得的好姑娘啊!
可是,好又怎麼樣呢……關於這一層,作為外國人的鮮於國風可就不敢往下想了。不過,至少也不能看著這麼好的姑娘挨餓呀!鮮於知道,金殼懷表換來的兩鬥苞穀粒兒吃不了幾天,往後可怎麼辦呢?
章校長又把自己使用多年的那台手搖縫紉機搬出來,叫李長辛拿到車站附近的村子裏去換苞穀粒兒。這次貿易未獲成功,由於買不到縫紉機針和軸線,農民們拒絕接受這個無用的鐵疙瘩頭。李長辛反而有點高興,又把它扛回來了。連學生孤兒也高興,幾年來就是靠它縫補衣裳的呀!
誰也沒料到,與大三元廚師結為抗戰夫妻的女裁縫從車廂底下鑽了出來,口氣不小:“我買下啦!”說著就大大方方地掏出四枚“袁大頭”來,交給李長辛:“快買米去吧!”
“就給這麼點兒錢呐?”李長辛真舍不得賣。
“還幸虧碰上了我哪!這機子是外國造,我識貨……李大哥你也別委屈,四枚袁大頭就是四鬥米!夠你們全校師生喝半個月粥……怎麼?別傷心呐,好吧,我也是軟心腸,再加一塊洋錢!”說著又給添了一塊銀元。
她說“別傷心”,指的是哈玉。這位孤兒當中的大姐姐已經學會了使用手搖縫紉機,並且下定決心代替章校長為小弟妹們縫縫補補了,現在眼著別人把縫紉機買走,怎能不落淚!
女裁縫買走了縫紉機,此事對鮮於國風是個啟發--某些難民手裏還有點錢!我怎麼就不能試一試呢?
他打開了自己的畫箱子,拿出兩幅油畫,其中就有那幅精美的《裸女洗濯圖》。他還記得,在柳州辦畫展的時候,有個粗俗不堪的商人出過二十塊銀元的價錢。他親自舉著到鄰近幾節客車車廂去叫賣。劉菊淡想去阻攔,又感到害羞,因為他舉著的是裸女圖。沒過多久,鮮於國風就黑著臉回來了,交給李長辛幾塊銀元,然後三天沒說話。
他不說話,是感到自己和藝術都受到了莫大的汙辱。原來是一個庸俗下流的小富翁跟一個佩槍的馬弁同時看上了這幅裸女圖,爭著買,還爭著抬價兒。
“嘿!這個光屁股大美妞兒可真不賴。多少錢?我要啦!”
小富翁樂得合不上嘴,走到跟前細看,又覺得不好看了,隻得退遠一些,眯起眼看,罵罵咧咧:“狗日的,大美妞兒還挺厲害,不準老子靠邊呀!哈哈哈,瞧你長的這小模樣兒,是害臊了吧……啊?多少錢?賣畫的,你倒是說話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