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校長的這一番高論,學生們聽不懂,卻受到了幾位教員的重視。他們受到了什麼啟發呢?一時又理不出個頭緒來。隻聽周立言在說:“校長真有學問,地理課如此講法,我自愧不如呀!”
劉菊淡搖頭:“校長講的不是地理課。”
“那是什麼呢?講了這麼多地名嘛。”周立言反問道。
“我心裏明白,可是說不出來。”劉菊淡還是搖頭。
王雨農說:“我看校長是鼓勵咱們終生獻身教育事業,發展科學,富國強兵!”
劉菊淡望望他,未加可否。
鮮於國風則有如參禪,聽得津津有味兒,不但佩服章校長的學識,而且再也不認為他是英國公民了。外國人怎懂得中國這些道理!
其實,章樹人是在一種特殊心理支配下發議論的。作為難民,一個極端愛國的難民,那種“過一站少一站”的感覺不斷襲來,無法擺脫。中國的文化人,原本就有一種憂國憂民的傳統意識,當此國破家亡之際,就更加強烈了。幾位教員何嚐沒有這種感情哩!誰都知道,這條未完工的黔桂鐵路已經走完了一多半,能夠大家在一起乘坐火車逃難的日子不多了……隻不過誰也不肯把這句話說出來而已。
過了都街,來到了小站東江。“毛蟲火車”又要過鐵橋了。這裏是重鎮河池的前哨,也是進入雲貴高原的門戶。可是,一樁並非偶然的大慘案在這裏突然發生了!以致周立言老師的“難民地理”在這裏講授了最後一課,“扶輪中學”也就真正麵臨著解散的命運了。
“發源於九萬大山的大環江,在這裏納入龍江。這兒也是兩江兩路的‘四岔口’。為什麼總要講到九萬大山呢?其實,廣西多山,在南麵還有十萬大山和六萬大山哩!眼前的黔桂鐵路和公路,正夾在九萬大山以南、都陽山脈以北的龍江河穀裏。再往前走,過了河池,也就是龍江的西端--它的上遊就是雲貴高原的打狗河了。”
某種心靈感應可能是存在的。周立言老師講到打狗河的時候,從來不大說話的十四歲的女孩子李思穗,就象故意跟老師找別扭似的,提出了一個問題:“打狗河,這名字好難聽嗬!咱們不要到打狗河去……我家住在珠江邊上,珠江,多麼美呀!廣州好,我要回家!我不去打狗河……”說著,放聲痛哭起來。
這一哭可不得了,惹得來自鬆花江畔的哈玉,黃河南岸的許濟和鄭周,永定河邊的餘思燕,黃浦江邊的艾滬,滹沱河邊的石家壯,湘江桔子洲的何思湘,也都紛紛落淚,泣不成聲。甚至呼喊著自己的母親河,都說不去打狗河。周老師的地理課也就講不成了。
不是迷信。然而孩子們往往會有一種預感,比成年人還敏銳的預感--他們必定是感覺到了什麼事情即將發生,否則為什麼八個孤兒突然同時痛哭起來?
教師們大多悚然,勸說不得。
隻有鮮於國風是冷靜的。自從他的好友和助手小陳老師慘死在“刮泥板”下,從車頂跌落柳江之後,他沉默了好多天;在宜山賣油畫受辱,他又沉默了好幾天。沉默不等於癡呆。他的思想更深沉,目光也變得更冷峻了。現在,孩子們齊聲痛哭,他看得出,完全是受了章校長和三位教師的情緒感染--孩子們不懂事,也還懂得你為什麼用金表銀盾去換口糧,也還知道看大人的臉色呀……鮮於國風卻忽略了一點,他自己的臉色比誰都難看。
章校長不能眼看著這節地理課以哭聲作為結尾。他拉過李思穗來,給她擦掉眼淚,自己心裏也是戚然。他想,廣州當然好啊!六年前為了“保衛大廣州”,國軍駐紮了十個師的重兵,結果小日本隻來了三千人,卻不攻自破,僅用一天時間就侵占了廣州。小日本憑的什麼呢?它有飛機、大炮,兵艦從珠江口長驅直入,我們就無法抵擋了……說到底,小日本發動侵華戰爭,不就憑著它年產五百七十萬噸鋼嘛。可是,日本國一無鐵礦,二無煤礦,它怎麼就會煉鋼?咱中國地大物博,什麼礦都有,怎麼就不會煉鋼?豈隻不會煉鋼,蘆溝橋事變的時候,偌大一座北京城,連洋鐵皮、洋鐵絲和洋丁都不會造呀(會造就不叫洋針、洋線、洋火、洋布、洋車、洋油、洋槍、洋炮了)!這又是為什麼呢?……當然,現在對十四歲的小女孩說這些話並不合適。他鎮定了一下情緒,對李思穗講的,卻是十分美好的事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