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二
李賀講的是父親的初戀。父親曾帶他去過當年插隊的地方,對他說,世上一定有一種好女人,這種女人是特別值得敬重的,就看你有沒有福氣遇到。
父親是有福的。他後來把父親與那個女人的故事寫成了小說,獲了那一年的情愛小說獎。
……
收了夜工,父親獨自去江邊。這時候隊上的知青都在食堂狼吞虎咽地吃飯,飯後他們才會到江邊來。那都是些不到20歲的高、初中生,他跟他們尿不到一壺。
父親從從容容地扒了衣服,走到江裏。正在汛期,江水平著江灘。江灘筆陡,跟懸崖一樣。從江灘往江麵走一步,江水立刻就沒過了頭頂。春汛是桃花水,冷得像針紮一樣。父親咬著牙,繃緊身體,堅持向對麵的扁擔洲遊過去。他每天這時候都在夢洲和扁擔洲之間遊一個來回。扁擔洲是一塊新起的衝積洲,像是夢洲生出的兒子。兩塊沙洲之間隔著的江麵最多也就四五百米。冬天枯水,江底會裸露出來,騎著牛就可以過去。
從扁擔洲遊回的父親一個支撐翻上江灘,忽然打了個冷噤。不光是因為夜風,還因為不遠的樹叢裏有一個人。
一個女人,坐在放浪林伸到江麵的枝丫上,褲腿挽到膝蓋上,小腿以下沒在水裏,嘩啦嘩啦地擺動,顯然是想要引起對她的注意。她白白的臉盤朝著父親,眼睛在夜色中幽幽發光。她坐的那棵樹下,擱著一擔盛滿的水桶。
“傾頭雞。”
是風荷。父親一下就聽出來。
隊上人把父親叫做“傾頭雞”,就是成天一聲不響,三腳踢不出個屁,有他沒他一個樣的那種人。他1965年進大學,1970年分配,按規定下鄉勞動一年。同校的多數人分去了軍管農場,家裏曆史不夠清白的他沒有去軍管農場的資格。父親屬於後麵這種,給分到夢洲農場。同分來的兩個人沒有幾天就通過關係轉走了,剩下他一個人。去了軍管農場的女朋友一個月後就跟他斷了書信來往。他自然就很消沉,在隊上跟哪個都不來往。當地人覺得他是大學生,傲氣,不敢接近他;知青都是一個學校下來的,自己玩自己的,也沒人把他當回事。倒是這個風荷,不知為什麼,一見麵就喜歡上了他。
風荷是隊長的兒媳婦,前年從外鄉嫁到洲上來。不久丈夫被招工進了縣磚瓦廠,打算有機會再以照顧夫妻關係的理由把風荷也弄進縣城去。風荷也就是“工幹家屬”,也有了一點城裏人的意思。也許就因為這個緣故,她買了知青食堂的飯票,常來知青食堂吃飯。收工,大家都像下山餓虎,打飯的窗口回回都排著長隊。風荷回回都仗著是隊長的兒媳婦插隊,而且回回都非插在父親身後。
“我就喜歡大學生。”
風荷大大咧咧地說。她的喜歡是實實在在的。在父親身後站得好好的,她會忽然伸出兩隻手,緊緊合抱住父親挽起了袖子的手臂,上上下下捋著,嘻嘻哈哈地尖叫:好暖!真熱乎!弄得父親很不自在。
父親的不自在並不是嫌惡,而是一種說不出的緊張。風荷是那種可以畫在宣傳畫上的很健康的農村美人,男人見了她,很容易動心。她嫁到洲上的當夜鬧出的笑話,被人傳得津津有味。
那天夜裏,隊上一群後生擠在洞房的後牆窗戶下,窗戶沒有玻璃,釘的是半透明的塑料布,為了保險,裏麵又糊了一層報紙。自然是不頂事。
裏麵兩個人一身精光,像是剛從娘胎裏爬出來。丈夫一掌把風荷推倒,讓她仰麵攤在床上,自己跪在她岔開的大腿中間,左手端著一盞帶玻璃罩子的煤油燈,右手從風荷的頭上開始,一點一點往下摸,一邊壓著喉嚨一驚一乍地大呼小叫:哦喲,哦喲,你個憨包妖婆,你會要我的命啊!
外麵的人忍不住“噗哧”一笑,裏麵的煤油燈失手掉在床上,差點惹出一場火災。
反反複複的那一聲感歎成了一句經典台詞,傳得風快,傳得老遠。隊上、洲上不消說了,連縣裏的許多人開玩笑也動不動就“哦喲哦喲”個不止。
除了逢年過節,丈夫一個禮拜回來一次,星期天坐早班船到,下午坐晚班船回去,在家裏隻有大半天時間。那天風荷自然就不上工。丈夫走了,大家在棉花地見到風荷,就一片“哦喲哦喲”地起哄。風荷滿麵紅光,一點不羞。幾個上點年紀的女人就在背後癟嘴。風荷那麼明明白白的喜歡父親,自然就成了她們的把柄。
那些風言風語,風荷聽了也跟沒聽一樣,想怎樣依舊怎樣。父親做什麼手腳都慢,播種,間苗,鋤草,別人一廂地早到了頭,要轉地塊了,他還磨磨唧唧的沒弄到一半。每回風荷都會轉到他的地頭,一陣風似的幫他弄完,帶著他跟上大家。歇坡的時候,風荷總是坐到父親身邊來,問:傾頭雞啊,你坐得離大家這麼遠,不孤單麼?你一天到晚不做聲不悶麼?是不是在想你對象啊?你對象一定賽過天仙,要不,洲上的女人你怎麼就一個也不正眼看一下呢。
父親心裏“噔噔”跳,臉一陣一陣發燒。他曉得許多眼睛在看著他們,卻又沒有理由走開,隻好低著頭,一根一根地胡亂拔草,咬緊了牙關就是不開口。直到開工的哨子響了,才長出了一口氣。
“有空教我劃水啊。”
樹丫上的風荷說:
“你劃水的樣子真好看。”
父親彎著腰,手不是腳不是地胡亂穿衣服。
“你這個人,怎麼就不肯看我一眼呢?我就那麼醜、那麼看相不得麼?”
“我給你擔水吧?”
父親支吾著。他想,風荷肯定不會答應,從來都是她幫他。哪曉得風荷一扭屁股從樹上跳下來:
“好哇!”
父親沒有退路,隻有走過去。風荷就站在那擔水跟前,看他怎麼擺弄。
棉花地打藥,分派父親擔水,擔桶比現在的小多了,扁擔到了他骨頭架子似的肩上,怎麼也擱不平穩,兩條細腳杆跟風中的草一樣直打晃,前衝後仰,跌跌撞撞,路還沒有走到一半,擔桶裏的水早晃得差不多了。就因為連一擔水也挑不起,隊上人笑話說,幸虧你祖上積了德,讓你拿了國家工資,要是讓隊上評工分,半勞力也夠不上。
父親死死抓住扁擔兩頭繃緊的繩子,試了幾次,總算一點一點地挺起了腰,剛站直,就打了個趔趄。惹得風荷“咯咯”大笑。
“走啊,大學生,莫站啊,越站越吃不消的,不怕慢,就怕站,不曉得麼。”
父親想走腳又不爭氣,一寸也不敢移動,想放落擔桶,又實在沒法交代,隻能硬撐著,聽天由命。
風荷笑夠了,說:
“放下吧,真可憐!”
擔桶落到地上,那分量卻落到了心上,讓一個小妹一樣的女人可憐,父親覺得無地自容。他像條樣板戲裏說的“斷了脊梁骨的”狗一樣跟在風荷後麵。那擔水在風荷肩上像挑花籃一樣輕巧。不管腳下的路怎樣不平,那條扁擔卻始終保持著平衡,兩頭一閃一閃地起伏彈跳,合著風荷的步子,輕輕地卻是節奏鮮明地發出好聽的“咿呀”聲。風荷的小蠻腰在翹翹的屁股上柔韌地扭動,兩條勻稱的長腿每一步都走得那麼結實。
壩頭上的小風吹來,父親燥熱的身子忽然打了個冷噤。
父親那次病得很厲害,夜晚一頭倒在床上,就再沒有爬起來,半夜以後渾身著了火似的燒得滾燙,一直在做各種各樣的怪夢。早上醒來,嘴上滿是血泡,渾身冷汗連被褥都洇濕了。
知青點是一長排平房,父親住在盡頭一間。跟他同住的兩個人不安心在農場,呆個三幾天就要請病假回城,一去就是十天半月,讓父親樂得清靜。他們在,會把一間房子糟蹋得像狗窩,父親還隻能忍聲吞氣。現在他還真有點希望他們在,要不然,他就這樣死了,在床上爛了,連個報喪的人都沒有。
因為有外國人來農場參觀,頭幾天就連開了幾夜動員會,說這回是重大政治任務,關係國家的臉麵,階級敵人一定會搗亂破壞。外國人來的當天,隊上一早就把所有四類分子及子弟,再有就是家裏成分高的知青,統統趕到最遠的窪地去做事,旁邊還布置了民兵看著。父親也在裏麵。一幫牛鬼蛇神和準牛鬼蛇神在窪地齊腰深的水裏挖了一天排水溝,早飯和中午飯都是送來的,下午到了斷黑,外國人走得沒影了,才放他們回屋場。
父親一早起來身上就不舒服,也說不清是哪裏的毛病,說了也不會讓他留在屋裏歇假。到了窪地,兩頓飯一口也咽不下,昏昏沉沉地硬撐著。看守的民兵都是隊上人,人心都是肉長的,離了場部的幹部,哪個也不肯狗臉生毛。說是牛鬼蛇神,哪個又不是低頭不見抬頭見的鄉鄰?開工不大一會就讓大家歇坡,一歇老半天。各人就抽煙的抽煙,瞌困的瞌困。父親找了個背風的坎下,蝦子一樣蜷起來,一覺醒來,一身上下冷得僵硬。好不容易捱到夜裏歸屋,在床上一頭栽下。
知青點的人天不亮出了早工,回來大呼小叫地吃了早飯,又走了。食堂燒火做飯的老倌也去了菜園。半上午了,整個一長排宿舍空空蕩蕩,就剩了父親。沒有食欲,隻是口幹,身子癱軟,沒有一點力氣,他想他是脫水了。
外麵有小風刮過,屋瓦的縫隙裏撒下一片夾著草屑的土灰。父親眨了眨眼,任土灰就那樣在臉上撒著。一串串老鼠在屋梁上肆無忌憚地奔跑,不時“吱吱”歡叫。跑在最後的一隻忽然停下來,一束從一小塊明瓦上射下的光,罩在它毛茸茸的身上。是一隻碩鼠,肚子已經溜圓了,卻不知為什麼對父親發生了興趣。即便背著光,一雙盯著父親的眼睛依舊賊亮。父親想象,這隻碩鼠一定在計劃著怎樣一點一點地把他啃剩成一堆白骨。他有些替它遺憾,他的肉實在沒有什麼嚼頭。“味同嚼蠟”,他空空洞洞的腦子裏忽然蹦出一個詞,嘴角扯動了一下,是苦笑。
“小周,小周在裏麵麼?”
門外響起“篤篤”的敲擊聲,屋梁上的老鼠一驚,飛竄而去。
父親聽出是風荷的聲音,心裏一熱。在隊上、在洲上、也許在整個世界上,非親非故而又對他最好的女人就是風荷了。隻有這個女人記得他,會想到他是死是活。風荷比他那個大學的女朋友漂亮,沒有教養出來的作態,有的是野地上自然的蓬勃。她的蒸騰的肉感氣息,讓人聯想起厚實的泥土上茂盛的樹和草的濃鬱的漿汁氣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