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一
鄭子健退休之前給省作協做的最後一個功德,是建成了萬島湖寫作基地。
事到如今,“作家”已經是社會上誰都可以啐一口的群體。作協這種組織,包括它組織的活動已經成了網絡惡搞的笑料。
也就是鄭子健這樣的一根筋了。
情商偏低的鄭子健到底沒坐上省作協主席的交椅,內定了是最近幾年要風得風、要雨得雨的“二餅”,據說對他這一類作家的著力培養是挽救文學頹勢的對策之一。就等著鄭子健到點換屆,這樣多少給他留了一點麵子。爛飯多吃菜,醜人單作怪,越是這種爛攤子越是是非多。鄭子健一向呼聲跟高,在文壇人緣也不錯,不給他留點麵子,難免會有人嘀咕。雖然這嘀咕一錢不值,但總是穩定和諧、風平浪靜的好。
二餅會當省作協主席的消息出來,省作協內部直接的反應就是梁平回了他畢業的高校教書。當初就是讓他留校的,不是老爸非讓他去省作協當什麼作家,這會兒應該是教授了。倒是應了赫拉克利特那句話:在圓周上,終點就是起點——轉了一圈,又回到原來的起點。
另一個離開的是何為。他寫的一個中篇在評獎的最後一輪被審查的領導抽下了,理由是亮點不足,與主旋律不協調。這小子走得有點悲壯。鄭子健怎麼苦口婆心地勸也沒用。何為借了尼采說事:文學死了,文壇要在大白天點著蠟燭走路了。他去的地方是他去救過災的那個貧窮鄉村的小學,他那個中篇寫的就是那兒的事。
離開的兩位和將要離開的鄭子健,都是李賀心目中的正人君子。省作協有他們就還是一個正經文化團體,沒有了他們,那就隻能是個蛤蟆窩。他們的離開,讓李賀忽然感到一種人去樓空的淒惶。鄭子健對李賀說,你可別打走的主意啊,連你也走了,這裏就真沒戲了。我知道我寫作是油幹燈盡了,你還在旺盛期,你得好好寫下去。我別的幫不了你,可以給你創造寫作條件。
“寫作條件”就是那個“萬島湖寫作基地”。
鄭子健是個沒有幽默感的人,再絕的黃段子都惹不出他的笑。他從頭到尾用心盯著,疑疑惑惑地眨著眼睛。等到眾人已經哄堂,他還沒有搞清意思,隻能尷尷尬尬地跟著咧嘴,表情像是蹲在茅坑上大便將出未出時候。尷尬的回數多了,他也會想著改變一下形象,也湊趣來一段。但每回都是咕咕噥噥不知說些什麼。完了自己先嗬嗬嗬嗬地大笑一氣,好像生怕被別個搶了先,忽然發現周圍一片寂靜,很奇怪,反複問:你們怎麼不笑?!但一旦講起文學,他就絕不肯胡扯,也不喜歡別個胡扯。文學是很神聖的!古人講,文之為德也,大矣,是與天地並生者。日月疊璧,以垂麗天之象,山川煥綺,以鋪地理之形,多麼的崇高!而今有說文學是玩的,有說文學是大便的,有說文學要滅亡的,你說文學是玩、是大便,那樣的文學當然要滅亡。但真正的文學絕不會滅亡!
自從走上文學這條路,鄭子健爬格子一天也沒有偷過懶,不管動亂浩劫還是地震洪水,夜夜都熬得麵如菜色。他把自己關在門窗密閉的黑屋子裏,隻留一個光線微弱的小燈泡照著稿紙。構思的時候幹脆就用被子連頭帶身子緊裹起來,一裹一整天,出來的時候兩眼血紅。一家人憂心忡忡,總怕他哪回悶死在裏麵,卻又不敢驚動,搞毛了,當家的活不成,別個哪裏活得成!老婆是插隊時在鄉下娶的,沒上過學,對寫字的人和寫了字的紙敬畏如同鬼神。男人因為寫字出人頭地,男人和男人寫了字的紙自然就是身邊的大鬼神。她一輩子小小心心地伺候著男人,也小小心心地伺候著男人寫了字的紙。鄭子健寫了字的紙不管隨手擱在哪裏,她決不敢碰一指頭。鄭子健撕碎了丟進字紙簍的,她背後會一張一張對著拚縫粘起來。什麼時候鄭子健忽然想起撕掉的紙上有段話原是好得不得了的,咳聲歎氣,悔斷了腸子,她就變戲法似的拿出一疊粘得像鞋底樣的紙,細聲細氣說:看看這裏有沒有。結果往往是鄭子健大喜。
這樣的老婆,鄭子健自然不會過河拆橋。鄭子健一輩子沒有緋聞。僅有的一次是一樁張冠李戴的冤案。那樁事了斷得幹幹淨淨,沒有一點讓人疑惑的疤痕。隻是因為聽說那女人其貌不揚,有人編了個笑話,說鄭子健有一次化裝成劫匪去一家小商店打劫,威逼管錢箱的女店員說出錢箱密碼。女店員挺身道:我決不說,你就是強奸我我也不說!鄭子健上下打量她一眼,說:你想得美!
焦心的是,很多年過去,鄭子健除了唯一一次全國性的文學獎,再也沒有影響相當的新作出來。多年寫出的稿子堆了半邊牆,就是沒有一家出版社肯出。說是鄭子健寫的那些若是出了書決沒有人肯買,出書的就要賠本;鄭子健是名作家,又不好讓他出錢;就是鄭子健自己要出錢,出版社也不劃算,因為沒有效益。
鄭子健發現,而今作家光悶頭寫書怕是不夠了,必須培養讀者。而且必須從娃娃抓起,又最好是從受金錢汙染較少的窮鄉僻壤抓起。於是發動作協一幫人向山裏鄉村中學小學送書。
交接儀式回回都很隆重,師生們站滿了一大操場,升旗列隊,敲鑼打鼓,代表發言,歌舞表演,最後一擁而上爭先恐後找作家簽字,把跟隨鄭子健下鄉的一幫人圍個水泄不通。媒體的記者也很積極,回回搞得一頭一身大汗淋漓,報道也做得沸沸揚揚,唯恐天下不知。一幫人的感覺是時光倒流,回到了上世紀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又找回了明星的精氣神。鄭子健自然最有成就感,回回都紅光滿麵,服了偉哥一樣氣昂昂的,好幾天都安靜不下來,見人就比比畫畫,介紹盛況。
過些時候,鄭子健帶著外地來取經的同行去參觀送書的點,頭一個是鄭子健自己老家的那個鄉中學。因為是老家,鄭子健事先沒有打招呼。校長和老師見到忽然出現的鄭子健和跟來的一群人,一下驚慌失措。
原先講好讓當地木工做的簡易書架影子也沒有。那堆書像那天送來時一樣依舊呆在牆角,外麵的包裝倒是撕開了,裏麵的書除少了幾本學生字典和卡通雜誌,鄭子健的小說集、何為和李賀的長篇、逢中的詩集、二餅的大部頭長篇報告文學,都七零八落地跟萬人坑裏的屍體一樣堆著。明顯是被翻動了幾下以後就丟下的。鄉下的土牆青苔長得齊腰高,可憐那些在先前的主人家裏精心存放了多年的大作一本本軟塌塌地發了黴,開始腐爛。找了幾個學生來問,有的說是回家要幫家裏幹活,沒功夫讀課外書;有的說是看不懂,不曉得講的是哪個年月哪個地方的事;有個老子在城裏做生意的幹脆就說不喜歡,隻喜歡水點桃花。
鄭子健從來沒有摸過電腦,不曉得“水點桃花”是一個新竄紅的網絡作家的名字。待別人詳細說明,鄭子健仰天長歎:天喪予啊!
不過歎氣歸歎氣,並不等於鄭子健真的絕了望。他們這一代正當年,不是哪個說拋棄就可以拋棄的。他們已經寫出的,許多已被曆史確認為經典;他們將要寫出的,隻會更加成熟。別人不認是別人的事,自己不能動搖!就是哪天真的寫不出了,也要給文學當看門狗。
拜托!文學的門就不消看了,李賀舉了巴爾紮克為例:半夜巴爾紮克聽見門外有賊的響動,說,你不必費事進來了,裏麵比外麵還窮。
不見得!鄭子健斬釘截鐵說。那時候全國到處在搞寫作基地,鄭子健說,我們也搞一個。
寫作基地的選址,鄭子健定在了老家的一麵山坡上。山坡正對著一座大水庫,許多大大小小的山頭露在水麵上,雲煙繚繞。當地幹部為了壓倒外省那個千島湖,把這水庫叫做了萬島湖。反正沒誰吃飽了會來數山頭。
一幫人站在山坡上,麵對萬島湖,大呼小叫,手舞足蹈。
肥胖的二餅翻山翻得喘不過氣,料想會不高興,哪曉得他說,賓館住煩了,還是這裏好!
寫詩的逢中遠遠地一直走到水邊立住,一副秋水伊人的情狀。好久才轉身回來,說,我想了兩句話:神靈乎山水,錦繡也文章。如何?
二餅說,別酸了,你肚子裏那幾根花花腸子我還不知道?老鄭要辦好事就抓緊,逢中要在這裏輔導紅罌粟,一天都難熬。
逢中細細的丹鳳眼忍不住瞟了一下人堆中的幾個女詩人,嗬嗬笑道:那倒也是。
鄭子健眉頭緊皺。逢中那副對子讓他受到啟發,寫作基地必須有一篇像模像樣的碑記。醞釀既久,忽然大叫:哪個過來,幫我記一下。鄭子健這些年日益健忘,靈感觸發的好句子若不及時記下,轉身就會忘得一幹二淨。萬島湖也,為水利之功,成風景之觀。蕩蕩乎於大地之上,怡怡然於長天之下。東仰蟠龍雲山,北依金鳳秀嶺。積吳山萬壑之鬱翠,承楚地千古之雅風。山嵐蒼茫可以壯氣,水韻優柔自然秀人。今有高誌者,創建寫作基地於斯,以為文學立使命,為往賢繼絕世。文壇翹楚、後生學子,時來聚首。或清泉烹茶,長歌當酒,文人相親,無分你我,取長補短,如琢如磨;或遠山凝黛,細雨吹聲,展卷讀書,博覽中外,虛懷若穀,廣納厚收;或閉目遊心,精騖八極,天下風雲,俱來筆端,時代華章,彪炳青史……逢中一邊記一邊喝彩,口服心服。鄭子健辦寫作基地找的第一個人是白板,讓他幫忙請幾頓飯:基地基地先要有地;有了地就要有房子;有了房子就要有人——也就是編製;有了編製就要有經費。這個事是要上文學史的,鄭子健說。白板莊嚴地聽著,深感重擔在肩。
白板這樣的人會癡心文學,真沒人想得通。白板小學的時候偶然從一本什麼書上讀到鄭子健一篇寫月亮的散文,好奇得不得了,一夜一夜的翻開那一頁對著月亮照,以為那些字真的可以變成爬上月亮的梯子,發誓長大了當作家。可惜後來書讀得並不好,隻能在心裏記住鄭子健的名字。直到有了小老板身份,覺得可以結交鄭子健這樣的名作家了,白板才把積攢了多年的小說稿寄給鄭子健斧正。鄭子健真的一頁一頁仔細批閱。批閱完了,認真退回,白板又寄來一批,又批閱,又退回,又寄來。如是幾年,鄭子健最後不得不說,你安心開店吧,小說這碗飯別吃了。白板好久沒有回音,鄭子健以為自己話講重了,讓白板吃不消了。但想想,如果這樣就能讓白板安心當他的小老板,也是對他負責。不料過了幾個月,又收到白板的一部巨著手稿,白板在信裏說,這部新作比剛剛得了茅盾文學獎的一個小說一點不遜色,請老師鼎力推薦,這也是他最後一部請老師斧正推薦的書稿,如果不成,就按老師講的,從此擱筆,決不食言!幾年來,這樣的話白板說過起碼有十回了。但鄭子健還是懷著極大的希望與耐心讀了一遍,又讀了一遍,實在找不出鼎力推薦的理由,隻有再次寫信,說為了你,也為了你一家老小,求你再別起寫小說的念頭了!白板回了一封很悲傷的信,說寫小說可以死心,老師為不才的學生白辛苦了這麼多年連頓飯也沒有吃他不能死心。看了白板幾百萬字的書稿,鄭子健從來不肯受白板的一點回報,想想總是有一番師生的交情,就邀上作協幾個赴宴。白板也就從此跟定了鄭子健。鄭子健講什麼白板都當作聖旨。隻要鄭子健有事,白板自己的事再忙,也會馬上丟下,跳上電驢子,屁滾尿流地跑來。
鄭子健找白板,都是公事,比如開了誰的研討會要請記者和評論家撮一頓,外地來的作家足浴,文學院賣報紙雜誌的零碎錢花光了,要找白板埋單,之類。每次埋單,白板都像是辦自己那家店的頭等業務。完事了,一臉榮幸,好像是沾了作協的光。要是作協有幾天不找白板,白板就自己來找作協,找到幾個是幾個,一塊去喝酒。白板說酒合知己飲詩向會人吟,沒有你們,喝酒沒味道。白板喜歡喝酒,什麼時候見到都是暈暈乎乎的醉態,其實酒量並不大,一口兩口就紅臉,一杯兩杯就搞不下去了。
白板算不上大款。娘老子早年做工的廠子倒閉,問親戚借了點小本錢,從鄉下販菜到城裏菜場來賣,後來攢出一間賣雜貨的小店麵。白板高中畢業連考了兩年沒有上成大學。看看兒子沒有指望學而優則仕,自己也又老又病,娘老子就把店麵交給了兒子。白板從小搭錯了筋,做夢都想當作家,決沒有想過當賣雜貨的小老板。當了小老板,依舊還老做當作家的夢,把稿紙寫得滿屋子雪樣的飄,出的書一整車一整車,拉得牛出汗。夢醒了,曉得自己不是吃那碗飯的角色,卻不甘心,硬往作家堆裏湊。白板賺的錢,除了養家糊口,一個是花在小姐身上,一個就是花在作協這幫人身上。問他在小姐身上花錢和在作協這幫人身上花錢哪樣快活,白板說一樣快活。讓大家十分感動:白板真是白板,白璧無瑕。打白板秋風的飯局上,大家一致說,一定要在白板生前給他寫個天下至今最好的墓誌銘,讓白板知道作協這幫人是有情有義的,讓白板到了死的那天知道自己這輩子活得值得——雖然沒有當成作家,但是作家給他寫了墓誌銘:這裏埋葬著一個對文學癡心的人;一個對朋友厚道的人;一個總想脫離低級趣味的人;
一個有益於小姐和作家的人。他一輩子沒有醉過,一輩子沒有醒過;一輩子沒有窮過,一輩子沒有富過;一輩子沒有冷過,一輩子沒有火過……那天大家七嘴八舌議了個開頭,就沒有再議下去。因為白板的日子還長著,業績是一定還有發展的,說不定哪天就做出了驚天動地的事。不過不管怎樣發展,怎樣驚天動地,這樣的開頭語是決不能少的。白板自己也基本上同意,說你們講得不錯,隻怕高度過了,我當不起。另外,是不是“小姐”可以劃掉,跟“作家”連在一塊講,對你們不好。大家說,有什麼不好,我們還不如小姐呢。除開你,在座誰敢講自己比小姐身價高?
當時文學院的幾個名人逢中、二餅、麼雞都在。麼雞一向對單位的事沒有興趣。鄭子健剛說完辦寫作基地的想法,麼雞就嗤了一聲:嗤,還寫作基地!嗤完就提前走人了。最讚成辦寫作基地的是逢中。逢中喜歡雙手叉腰直立,恰如“中”字。逢中平時老是離群索處,斯人獨憔悴的樣子。但這“群”不包括女詩人。逢中以輔導女詩人為榮,喜歡說“寡人好色”。又常常暗示,這“好色”不是虛的。使其“中”又有了器官的意義。
逢中老子解放前丟下老婆孩子去了台灣。因這背景,逢中隻上了中專師範,畢業後分到一個鄉鎮的小學教書。上師範時逢中給自己取了個筆名叫“蘆笛”。在牆報上用了幾回,被人指出是冒了當時一個大詩人的名。逢中舍不得“笛”字,便抹去“蘆”,改成“阿笛”。“阿笛”其實更有味道,天生就是—個情人符號。當時就頗有幾個女生“阿笛、阿笛”地給逢中遞過紙條。可惜因為逢中的海外關係,又分到偏僻鄉鎮,幾位最終都沒有為愛獻身。
那是我一生中最甜蜜浪漫的日子。逢中一回味就咂嘴,舌頭在多沫的嘴角上亂舔。臉格外地燦爛起來,滿臉皺紋格外地密集起來,層層疊疊的溝壑瞬間淹沒了細細的丹鳳眼——二餅形容逢中的臉是大寨田,千溝萬壑。
我最好的詩是那時候寫出來的,逢中說,那些詩都沒有發表過,隻有藏之名山,傳諸後人。為了證明那些詩確有傳世價值,逢中偶爾一首兩首地拿出來示人,露一點冰山山尖,透一點春消息的意思。逢中最得意的是一首描寫花骨朵的詩。作協幾個讀了說,不過就是—個詩人用發抖的手指摸花骨朵的蕊麼,好在哪裏?逢中連喊你們懂個屁。這之前,他—直眯眼盯著我們的表情,不停地往回吸收嘴角溢出的口水,就等著一聲叫好。
你們真的沒有看出來?什麼是花骨朵的蕊?那是花骨朵最聖潔、最神秘、最鮮豔的地方,也就是陰蒂啊。逢中終於不得不說穿,臉上失了光澤,皺紋變得僵硬:難怪你們的貨色那麼幹巴,那是文學?是便秘!
逢中長期受到壓抑,火氣很大,誰惹火了他就恨不得咬誰一口。作為一個詩人,逢中的詩作在公開發行的報刊上發表出來是很晚的事情。在那之前逢中所有被審定可以發表的作品,都因為報社或編輯部打電話或發公函到單位來調查政審而無從問世。
逢中的婚姻自然也不順。因為要寫詩,加上要與反動家庭劃清界限,逢中上了師範就極少回家,畢業分到鄉村小學一個人住了快20年,過了40歲才成家。老婆在學校食堂洗碗,當時已經有了兩個孩子。前夫是知青,回城以後甩了她。日後逢中申訴離婚,理由是因為意誌薄弱,沉溺於一時的官能衝動,導致了無愛婚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