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節(1 / 1)

今年春天,一輛皇冠牌出租小汽車停在了金府門前,走下來一位二十八歲的英俊青年,身穿羊皮夾克,毛嘩嘰西式長褲,雙色尖頭皮鞋,提一隻大紅旅行箱,客客氣氣地走進金府的黑漆大門,拜見他的祖母楊嬤嬤來了。

門房兼掛號的老頭兒不敢阻攔,立刻通報。

“我叫杜逢時,來給金爺爺送點人參。”

“喲!你就是杜逢時呀,我是金枝。”

接待杜逢時的,是金一趟唯一的孫女,掌上明珠呀,又為了紀念這高貴的血統,由爺爺給起名金枝。她今年二十六歲,醫學院畢業之後又當了兩年研究生,現在的重要工作就是兩項。從理論上整理金一趟豐富的中醫經驗,並且在密室裏參與製作再造金丹--這玩藝兒是絕對不準外人插手的。

杜逢時的來訪,提前打過招呼。近兩年楊嬤嬤與兒孫通信,都由金枝代筆。彼此還寄過幾次照片,所以金枝對杜逢時並不感到生疏。有趣的是,杜家的來信也都是逢時寫的,實際上,這兩個青年人已經存在兩年書信交往的關係了。說文雅點兒,神交已久。

小杜送人參,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杜家這幾年已經是個頗有名氣的人工植參專業戶了。隻不過金枝沒想到,這小夥子一打開旅行箱,竟然拿出四五斤上好的全須人參來!她了解這種人參的價值,瞥上一眼心裏也就有了個大數兒,這是一份上千元的重禮啊。而這小夥子卻大大方方捧出來,若無其事,好像從農村捎來了幾斤胡蘿卜。

五十五歲的顏寄萍親手攙著楊嬤嬤走進西廂房。杜逢時趕緊迎上前去,攙住老人,叫聲“奶奶!您老人家身體硬朗……”一語未畢,滿臉淚流。

楊嬤嬤身穿老式對襟紫緞子麵的絲棉襖,黑呢料的撒腿褲,千層底的圓口黑布鞋,兩眼放亮兒,閃動著淚花,被扶到紅木嵌貝花的靠背椅上坐定,目光始終沒離開過自己的孫子。她漸漸地感到納悶和傷心,眼前這個管我叫奶奶的大學生還是闊少爺什麼的,那肩臂腰腿,眉宇之間,怎麼就覓不見一絲一毫杜七兒的影子呢?不錯,隔代的人啦,就算尋不出身影輪廓來,也該透出一星半點他爺爺的精氣神兒吧!唉,連個莊稼人的魂兒也沒有,也不像工人,又不像幹部,簡直是個四不像!

她很快就不太喜歡叫她奶奶的這個年輕人了。那本來就未曾十分激動的骨肉親情,又涼了一截。兩眼不再放亮,淚花也不再閃爍,倒顯得更端莊穩重了。杜逢時看得出,那位五十多歲的太太,垂手直立在紅木椅子近旁,金枝又垂手肅立在太太下手……錯不了啦,這位太太正是金枝的母親。可是,這母女二人,都是金府的主人,為啥這般恭恭敬敬地對待我奶奶呢?我奶奶不是金府的老媽子麼?難道是我認錯了人?金枝的信裏寫過,她的祖母早就去世了,可見紅木椅子上坐著的還是我的奶奶……

“孩子啊,你爹媽好嗎?”楊嬤嬤問話了。

“好!托您老人家的福。”

“村裏的鄉親們好吧?”

“好!老輩兒的還囑咐我給您捎好兒呐。”

“嗯……還有人記得我呀!”

“記得,記得!天天兒都盼望著您回趟平穀老家哩!”

楊嬤嬤苦笑一聲。“我可不能回去。就跟你爺爺一樣的理兒,到死他也不敢來一趟……你爹也不能來。他不來看我,做得對,人言為信--咱們應該守信用!”

“是!我爹也這麼說,才叫我來看看奶奶。”

楊嬤嬤笑笑。“你能來!字據上隻寫著杜七兒父子一生一世不準進金府,並沒寫著杜七兒的孫子也不準哪。”

“是,是……”

杜逢時內心戚然。就連顏寄萍和金枝也覺得鼻子酸酸的,一直說不出話來。

“這要感謝陳管事。他沒寫上孫子也不準來。也許他壓根就沒想到我楊春妮還會有孫子。”

“是,是。”

楊嬤嬤又吩咐顏寄萍母女:“叫他住下吧。你們領著他好好逛逛北京城!從平穀進一趟北京也不容易。”

金枝笑了,“是,楊奶奶。不過,小杜他可不是鄉巴佬,上海、廣州都到過。從平穀到北京,人家來來往往都是坐的出租小汽車。”

楊嬤嬤又打量孫子,笑著說:“嗯,不土氣。那就給他做點兒好吃的吧。”

杜逢時趕緊說:“今天我請奶奶吃飯,請金爺爺全家一塊去!咱到仿膳去包一桌。願意去全聚德吃烤鴨也行……出租汽車我沒放它走,還在門口等著哩。”

“孩子啊,”楊嬤嬤不高興了,“不準放肆,這兒是金府,說話要有分寸。走,先跟我到金爺爺屋裏請安去……”

顏寄萍始終在紅木椅子旁邊站著,現在又趕緊攙起楊嬤嬤來,就跟兒媳婦伺候婆婆一模一樣。金枝寫給杜家的信裏,也曾說過金府上下都很尊重楊嬤嬤;今天一看,原來尊重到這種程度,也使杜逢時大惑大解。

瞧,這位楊奶奶,儼然是金府的女主子!年輕的農民杜逢時,一時半刻,怎麼能想象祖母這六十年間吃過的種種苦頭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