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嬤嬤領著孫兒杜逢時到北屋(上房)拜見金爺爺的時機不巧,這位九十高齡的老中醫正處在思維混亂的狀態,任憑你怎麼說,他還是想不明白杜逢時是什麼人。
“我的丈夫杜七兒,就是他的爺爺。他是我沒見過麵的親孫子!”楊嬤嬤坐到金一趟的床沿上,對著他的耳朵大聲說。
“你的丈夫……楊羊,你什麼時候又有了丈夫?啊?你沒有丈夫!你是金府的楊奶奶?”“是呀是呀,可我六十年前有過丈夫呀。”楊嬤嬤哭笑不得,“我要是沒有丈夫,怎麼會有兒子!怎麼會在月子裏就進府來當奶媽?”
“你有兒子,說對啦,金大成就是你奶大的兒子!可是你沒有孫子。成哥兒死得太早啦,沒有給我老金家留下後代……”
聽到這,顏寄萍的臉色第一個變了樣兒。她丈夫金大成在“文革”當中死於非命,隻給她留下了個六歲的小女兒金枝。唉,日子怎麼過得這樣快,轉眼就是二十年哪……看來老爺子今天神誌不清,否則他絕不肯隨便提起“沒有給老金家留下後代”這件全家忌諱的傷心事。然而顏寄萍也是滿族,也重禮貌規矩--當兒媳婦的呀,此時此刻,當著眾人的麵,她不敢規勸公公幾句,隻能垂手肅立不吭聲。
杜逢時更加尷尬,連他爺爺杜七兒在這裏都掛不上號,遑論孫子!所以他一沒說話,二沒磕頭,像個啞巴般地靠牆站著。
隻有金枝開通點兒,從小就是紅領巾嘛,上高中的時候又入了共青團,眼下正積極申請入黨哩,所受的集體教育多於家教--就說家教吧,她也是全家的“小不點兒”,孫女呀,隔輩兒的孩子,所以隻有她不怕爺爺。現在見爺爺犯胡塗,鬧得大家不愉快,立刻趴到床上去給金一趟戴上助聽器,拿話兒打圓場,更想打破這淒切的氣氛。“爺爺,戴上吧。不戴助聽器,所答非所問,盡鬧笑話!小杜,你過來,現在可以跟他聊幾句啦。”
杜逢時上前叫了聲“金爺爺!”又深深地鞠了個躬。
金一趟總算答應了一聲:“哎!好孩子!”
乘著爺爺沒說胡話,金枝搶在頭裏替他說了幾句:“這不就認出來了嘛!小杜是楊奶奶的親孫子,跟我是同輩兒的,年長兩歲,也就是我的大哥哥啦!他現在是個種人參的專業戶,還特意從平穀縣的大山溝裏給您送來四五斤上好的全須人參哩!”
楊嬤嬤也說:“是孝敬金爺爺的!”
杜逢時糾正一句:“隻有四斤。”
金一趟問:“四斤?人參還有論斤的?”
金枝搶著說:“是呀,是小杜跟他爸爸一塊,人工種植的。自家種的,才敢論斤!要是在藥鋪裏買呀,幾兩幾錢,現在統一計量標準,幾克幾十克,也貴著呐!”
“不算什麼。”杜逢時財大氣粗。
“不算什麼?你好大口氣!同仁堂樂家老鋪的老掌櫃,也不敢這麼說!”金一趟盯著杜逢時,這身打扮,叫他納悶兒,“興許是我戴木頭眼鏡--瞧不透你!你到底是從哪座王爺府裏鑽出來的貝勒貝子嗬?拿著人參當蘿卜幹兒!唉,這種事情,我年輕的時候見過,現在可不信。”
杜逢時趕緊解釋:“我這人參是人工種植的,沒有野山參那麼貴重。再說,我奶奶在府上過了六十年,我爸爸也整整六十歲啦,他想親娘,我想奶奶……這四斤人參也不是隨便送的。”
金枝是個聰明乖巧的姑娘,聽得出小杜話中有話,唯恐他說出什麼要接奶奶回老家住幾年的話來,趕緊把話岔開:“小杜是一片誠心!他到府裏來,就是為了看看楊奶奶,看看金爺爺,沒有別的意思。啊,爺爺您也累啦,小杜他今兒個也不走,明天再來給您請安吧!”
就這樣,杜逢時初次拜見金一趟的場麵,讓金枝小姐給圓下來了,也可以說被她攪黃了。
晚飯後,楊嬤嬤單獨“審問”親孫子的時候,又出現了另一個悲喜交加、百感交集的場麵。六十年,用我國農曆、陰曆或曰夏曆的曆法計算,那可就是一個世紀啊!俗話說,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那麼六十年又將是多大的變遷呢?滄海變桑田麼?換了人間麼?
杜逢時也是個深知人世炎涼的青年。別看他才二十八歲,小小年紀,卻也足足當過二十二年夾著尾巴任人欺淩的“狗崽子”。他算什麼“狗崽子”呢?原來曆史很會捉弄人,他這個“狗崽子”的命運竟然是祖母這隻兩條腿的奶羊賜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