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節(1 / 2)

杜逢時在金府一連住了三天,金一趟思維紊亂的周期還沒過去。他原本想跟老中醫當麵交談的重要話兒始終無法進言。不過,小杜也是個膽大心細的青年,這三天親眼觀察,他看透了金府幾件事:一,金一趟本人已經是行將就木的老者了,一陣子糊塗,一陣子明白,必須趁著他老爺子還有點明白的時機,趕緊設法讓他把那些該留下的寶貝留下!二,奶奶在金府占有特殊地位,甚至是實際上的“當權派”,這對我的雄心壯誌極為有利。三,少奶奶顏寄萍是個沒用的人,無足輕重,對她,大麵上過得去就行。四,金枝小姐活潑開朗,懂專業,又是金家唯一的“接班人”,必然爭取她當個同盟軍。

知已知彼,百戰百勝。杜逢時暗自訂下進攻方案,首先就要挑動奶奶的親子之情。因此,話兒還得從平穀縣的老家說起。

“奶奶,您不知道啊!自從平穀縣一九四七年土改以後,我爺我爸就在村裏監督勞動,晝不出村,夜不出戶,除了幹農活兒,還要義務掃街掏茅房,隔三岔五聽一次治保主任訓話。這些事兒也就甭多講啦,講也沒好處。奶奶,我隻是想說明一件事:不是我爺我爸不想您,不接您回家去過團圓日子,我爺念叨了一輩子,自言自語,老是這麼幾句話:‘解放啦,我再也不怕那王爺府啦!走,去把春妮贖回來!贖回來幹啥呢?陪著我當個地主婆唄!’奶奶,我爺爺臨死的時候還說哩:‘在城裏當奶媽,比回村當地主婆強!’”

“你爺爺是怎麼死的?”她小聲問。

“大躍進以後餓死的。為了不斷香火,他勒緊褲腰帶,拚死拚活地幹,攢下了幾擔糧食,給我爸娶了個啞巴媳婦。第二年,我剛出世,村裏就搞食堂化,家家戶戶糧食充公,砸鍋煉鋼,不分老少全到大食堂裏去喝粥。怕兒媳婦吃不飽,怕孫子斷了奶,我爺我爸每頓兒都勻出半碗棒子麵粥給我娘喝……我滿周歲的時候,也就是一九五九年,爺爺已經餓得皮包骨啦,走路直打晃,還去掏茅房,挑著糞桶摔在了橋底下。就是這天夜裏,他臨死之前,回光反照,明明白白地說了那句話:‘在城裏當奶媽,比在村裏當地主婆強!’奶奶,我爸他也是地主分子呀,所以他再怎麼想念您老人家,也不能、不敢接您回村。您就寬恕他吧!”

楊嬤嬤再也不忍心問什麼了。眼淚汪汪,嘴唇哆嗦,拉著孫兒上下端詳……也許是淚眼模糊,也許是親骨肉之間的生物靜電產生了特異功能的磁場,她終於在杜逢時身上,臉上,眉宇之間,神態之中,隱約看見了小丈夫杜七兒可愛的影子!

這影子一閃一現,捉摸不定。如果不是杜七兒借身還魂。也是那奧妙無窮的遺傳因子在祖母的目光下迸發了異彩。“我苦命的兒啊!”楊嬤嬤把孫子摟在懷裏,其實是撲在了身強力壯的孫兒懷裏,放聲慟哭起來。這一哭可非同尋常,至少同時起到了四種效用:其一,楊羊心中積鬱了六十年的冤氣怒氣,終於得到了宣泄的放氣口,須知,她也是七十八歲高齡的老人了,再憋下去怎麼受得了?其二,這嚎啕之聲不啻給金一趟敲響了警鍾,催他早日清醒過來,楊羊並不僅僅是一頭兩條腿的奶羊,她也是人,也有兒孫,也有對金府的深厚情感以外的人之常情!其三,聰明的金枝小姐也預感到一種模糊的不祥之兆,要麼楊奶奶被她的親孫子奪走,要麼這個送四斤人參重禮的小杜同誌將變為金府的常客,甚至是金府的一員(?)。其四,胸懷叵測的杜逢時暗自慶幸,他已經旗開得勝,贏了頭一著棋,打動了老奶奶的親子之情,可以奪關斬將、得寸進尺了。

“奶奶,政府給我爸爸摘掉地主帽子的那天,他也大哭了一場,連我那啞巴娘都哭出了‘老天爺呀’這樣的字話兒來啦,哭過之後,我爸爸就橫下了一條心,說:‘這恩情咱杜家子孫萬代也忘不了!孩子,我給你改個名兒吧,從今以後就叫杜逢時。你今年才二十三,高中畢業回鄉務農也整五年啦,樣樣農活兒都拿得起,又有文化,已經不是狗崽子了,人逢盛世,咱爺兒倆就使出吃奶的勁頭幹吧!你也別著急娶媳婦,你爺爺就吃了娶媳婦的大虧,要不然咱家還不當地主哩。你就向我學習吧,不過三十不結婚。家務活兒全由你啞巴娘一人包啦。咱爺兒倆,兩條雞巴四隻手,啥活兒不能幹呐!你小子要是有骨氣,就跟我承包一麵荒山坡!刨坑栽樹,樹蔭涼底下種人參,不出五年,咱也當個萬元戶,人參王!鄉親們害怕政策變,哈哈,唯獨咱不怕!愛咋變就咋變吧,大不得了批我一個走資本主義唄,那也比當地主分子強多著呐!’奶奶,我從前真不知道,我爸爸心裏倒藏著十把鐵算盤哩。我娘她口啞耳不聾,心裏跟明鏡一樣,聽了我爸爸這番總動員的演講,怪不怪,啞巴娘一連聲喊了三個好!奶奶,我不跟您絮叨啦,隻跟您亮個底牌吧,如今,您的兒孫,我們這三口之家的種植人參專業戶,早就不是什麼萬元戶嘍,一年就收入三萬多塊,講存款,十萬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