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逢時走了。他要籌建製藥廠,還有很多事情要辦。辭別金一趟的時候,老先生哼哼呀呀地還有幾分糊塗,也有幾分明白,大概是被楊嬤嬤那次嚎啕大哭驚醒的,所以親切地說了一聲:“孩子,有空就常來看看你奶奶,咱們兩家就跟一家人一樣!”
按規矩,隻有同輩的金枝把小杜送出黑漆大門,出租汽車已經停在門口等著了。
“再見!”
“歡迎你再來!”
“常通信吧。”
“好。”
“有啥粗活笨活兒,隻管叫我來幹!”
“好。”
“金爺爺和我奶奶,兩位老人家的健康,全靠你一個年輕人……沒個幫手……也太難為你啦。”杜逢時故意說得吞吞吐吐,弦外有音。
金枝一笑:“你不就是個好幫手嗎?”
她伸出手來,小杜有禮貌地與之握手,悄悄用勁捏了一下。為什麼?彼此都可以做這種理解或者那種理解或者這種理解那種理解兼而有之的理解。
兩個月以後,北京一進初春,天氣立刻炎熱起來,比南京、武漢、重慶這三大火爐還熱得快。天氣預報在三十攝氏度左右,實際氣溫高達三十七八度,居全國之冠。為何“謊報”氣溫呢?有人瞎猜,也許是耽心工人們怕熱偷懶打瞌睡,因為他們每晚和淩晨三點都要圍在電視機前麵觀看第十三屆世界杯足球賽。據說巴西一星期就要因此損失一億美元的工業產值。我們當然要想法設法動員球迷們去上班嘍。
在這炎熱而熱鬧的日子裏,有一位香港大亨不遠千裏來到北京,先派人送重禮四大件,然後畢恭畢敬地來求名醫金一趟治病。
此人六十來歲,姓董,名片上的職務是董事長。如果叫他董董事長,有點不大文雅,像說繞口令,所以金府的人隻叫他董先生。顏寄萍查看了這四大件家用電器,心裏喜歡,暗自估量總值不下四千元,便極力敦促公公不要怠慢了他。幸好金一趟處於清醒狀態,可是,他畢竟九十歲啦,在這酷暑天氣,一般不再親自接待病人,隻由金枝代勞。此番例外,四大件四千元的重禮,盛情難卻,隻好親自出馬。
約定了上午八點半,暑氣尚未蒸騰肆虐的時刻,董董事長準時驅車來到。顏寄萍身穿白大褂兒,陪著他從大門口走向北屋上房,不料這位董先生走得極慢,很像中風患者,兩腳蹭地皮,搓搓板兒,緊捯騰,不挪窩;那顆腦袋又像貨郎鼓,上下左右不停地直搖晃。看來病得不輕,難怪要送四大件。
這位董董事長左顧右盼,並非參觀王府的宮殿式建築,那完全可以買張票去逛故宮;其實是認真觀看那些門楣上、廊簷下懸著的匾額,三間一明的正房裏掛滿擺滿的中外名人贈送的銀盾、金杯、明鏡、錦旗、屏風、字畫。什麼“扁鵲再世”、“妙手回春”、“華佗真傳”、“起死回生”、“恩同再造”之類的溢美之詞比比皆是;還有許多新詞兒,“為人民服務”、“救死扶傷”、“老當益壯”、“五講四美三熱愛”、“納稅先進戶”、“行醫執照”等等。董先生看得仔細,很快就發現了一個大問題:這些匾額字畫的落款,那題詞的年月,都在一九七六年以後。而他聽說過的,什麼馮玉祥、李宗仁、李濟深、傅作義等人贈送的金匾一塊也沒看到。為什麼?這些人的名聲並不壞呀,抗日將領,愛國人士的金匾也不準掛出來嗎?要是掛出來該多好啊……正在胡思亂想,卻看見了美國駐國民黨政府的大使司徒雷登送的一塊閩漆燙金匾,上書“普濟眾生”,乃解放前的贈品,也是董先生聽說過的。奇了,為什麼能掛他的匾,卻不準掛別人的呢?是因為中美關係進一步熱乎起來了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