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節(1 / 3)

湖南的雨,說下就下,說停就停。沒多久,雨過天晴,陽光斜照,一條七色彩虹從小山背後跨到了村前的小河邊。河麵騰起一層白霧,浸沒了虹橋的根腳。

齊雨回來了,把電鍍的小馬紮兒和竹扁擔往天井裏一放,說:“畫家不見了。”

齊英挺不高興,收起扁擔,嘟噥著:“莫管她。她拿著我的傘哩,淋不著,也不會叫豹子吃掉!”

“沒有豹子,被狗咬一口也不得了啊!人家是李部長的千金……”說著,齊雨又跑下山坡去了……

陳萍也走出了齊家的鳳尾竹“院牆”,登上後山腰的一處高坎,眺望村前景色。偶然想起中學時代的兩句歌詞:幽林一夜雨,洗出萬山青。暗自一笑,這歌詞與眼前的景象並不全對,沒下一夜雨,倒是洗綠了萬畝蓮葉。文人喜歡咬文嚼字,好一個“洗”字!

陳萍正在看著,“嚼”著,隻見愛蓮身背畫夾,提著經理箱和黑布傘,在半山坳的羊腸小道上,踩著濕潤鬆軟的竹葉子,默默走來。七色彩虹沒有引起她的興趣,梯田裏帶著雨珠的蓮荷似乎也失去了清香。她走近幾間農舍,凝目觀望,又搖搖頭。

她走近另一坨農舍,左右看看,也不象啊……

童年的時光,就象這條小河裏的活水,早已流進了湘江,洞庭,長江,東海,很遠很遠,追不回來了。“百川東到海,何時複西歸”?然而,童年也有一些深刻的記憶,雖是零碎的片斷,卻象這小河中釘下的木樁,甚至是頑固的礁石,任你水擊浪打,也是衝不走的!年長月久,它們還會纏繞一些水草,凝聚一些貝殼,不斷地用聯想把這些記憶豐富起來……現在,李愛蓮就是憑著這些豐富了的記憶,在搜尋自己童年的足跡。

七歲的孩子,哪裏懂得什麼叫做政治迫害呀!現在她知道了,爸爸媽媽,兩位勤奮有為的畫家,就是在那場“史無前例”的迫害中接連辭世的,拋下了三個無依無靠的孤兒。可是,這姐弟三人,又是怎樣失散的呢?怎樣從這條小河,流向湘江、洞庭、揚子、東海的呢……

李愛蓮穿過一叢叢竹林,看過一坨坨農舍,不是搖頭就是歎氣,緩緩地向陳萍走來。

陳萍也有“職業病”啊。為了窺測別人的內心秘密,作家擁有諸種手段:有時交朋友;有時裝糊塗;有時陪著你喝酒、談笑、發牢騷或者一同流淚;有時又故意與人爭論;有時還寧願扮演一名密探--此時陳萍就悄悄地躲在了竹叢後麵窺視著。李愛蓮從她身邊走過,滿臉哀怨的神情。陳萍心裏一動,假如我也是個畫家,瞧,這苗條的姑娘,穿著雪白的小喇叭口長褲,在鳳尾竹前亭亭玉立,這本身就是一幅圖畫呀!

愛蓮為什麼站住不動了?神情為什麼陡然緊張起來了?,她俯視著齊英家的院落哩,而那目光久久地滯留在幾間老式的草頂舊房屋上……啊!陳萍差點兒叫出聲來--原來這幾間舊房屋,與愛蓮昨夜憑著記憶畫出來的農舍相仿!陳萍的情感也立刻激動起來了,好象有一頭帶箭的小鹿哀鳴著闖進了她的書房……

李愛蓮凝視著這幾間草頂農舍。這是親生骨肉生離死別的地方啊!她耳邊響起了媽媽當年的話語。

“這兒就是蓮花寨,是荷花仙子的家鄉。農曆六月二十四,是荷花仙子的生日……記住,等到太平盛世,國泰民安的時候,你們姐弟、兄妹,都到這兒來看看我!”

兩串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從李愛蓮的臉上撲簌簌地滾落下來。

陳萍無言地走到她身邊,接過她的畫夾和黑布傘,把她領進了紅磚青瓦的新房子。齊雨兄妹從院裏趕過來,見陳萍悄悄打手勢和遞眼色,又見愛蓮滿臉淚痕,就不說話了。陳萍把黑布傘塞給齊英,扶愛蓮坐到靠背椅上。愛蓮表情木然,屋裏精美的雕花家具也沒引起她的注意,隻呆呆地坐著。

齊英送來一碗熱茶,沒敢說話,望望哥哥。齊雨心裏明白,但為了慎重起見,決不主動捅破這層窗戶紙,而是輕聲地說:“喝點兒熱茶吧……莫不是中暑了?您身體不舒服,今天就早些返回長沙去休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