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圈兒也是一種怪圈吧?它忽忽悠悠地滾動著身軀,飛向頭頂,貼到天花板上,結成一朵小小的雲。如果你好眼力,盯著看,它就經久不散。
黑寡婦真是位噴煙圈兒的能手。當年有一種卷得稀鬆的朝鮮香煙,抽著掉渣兒,放炮,質量極差,他卻能一口抽掉小半截兒,坐在防空洞裏表演絕技--噴出一串小煙圈兒,飄飄悠悠的能飛出洞口去。
這時,我們就使勁兒給他鼓掌。他也照例向我們炫耀一番其癮君子的淵博知識,說咱中國原本沒有煙草,這好玩藝兒是從美洲經過兩條路線傳進來的。南路經過菲律賓,也就是呂宋島,傳到中國的廣東和福建,所以許多南方人至今管雪茄煙叫做呂宋煙,而且菲律賓的雪茄煙也的確是上上品。這一路,最後傳到貴州和雲南省,氣候和土壤非常適宜,安了家,這才有了著名的雲煙和貴煙。北路先傳到日本,叫做“淡巴菇”,又傳到朝鮮,叫成“淡擺”,直到清朝才傳入中國,叫“南草”,而且普及得並不快,所以連《紅樓夢》那樣細致描寫生活瑣事的百科全書裏,也沒有提到賈璉和寶玉之流的紈絝子弟吸香煙嘛。
關於香煙的來龍去脈,我聽他講過多次。每次講罷,他便伸出被煙熏黃的中指和食指,像一雙叉開的筷子那樣在我麵前晃,同時用朝語問道:“淡擺一索?”(有香煙嗎?)我立即回答:“一索一索,大大的一索!”便把自己節省下來的大生產牌香煙貢獻給他。當時誌願軍戰士除了津貼費還有一宗煙草費,常常發放實物,就是東北的名牌香煙大生產。而同誌們公認的,是我的煙癮最小,一抽就咳嗽;黑寡婦的煙齡最長,癮頭兒也最大。因此,共我的產是天經地義。我也巴不樂得,黑寡婦是故事簍子,過足了煙癮準能給我們這幫“小鬼”講個鬼泣神驚的殺人故事,唉,天知道他殺過多少人嗬!
我最初認識黑寡婦的時候,他還沒有榮獲這個綽號。他本名戚勇,中等個兒不胖不瘦,除了有學問和曆史複雜之外,唯一的外部特征是膚色比大夥兒都黑一些,加之戚七諧音,我們就叫他黑七。那年我剛十八,他長我十歲,這在部隊裏可就大了很多,根本沒人認為他也是青年,簡直覺得黑七已經進入老年了。因為我們的老軍長,經過二萬五千裏長征的老紅軍,那年也才隻有三十七歲。
黑七是一位大學生,這在部隊裏屬於鳳毛麟角,列為大知識分子。可惜他個性太強,東北話叫做“格路”。具體表現是不修邊幅,吊兒郎當,大連毛胡子不肯刮,每天早晚兒必刷兩遍牙,還喜歡吹口哨,噴煙圈兒,講女兒,逞英雄,頂撞領導,出怪點子,幹絕活兒……所以眼下是一位犯有嚴重錯誤的偵察科長,撤職降級,一擼到底兒,從師司令部下放到我們連隊裏來戴罪立功的角色。
可他並不悲觀泄氣。抗上歸抗上,跟我們這幫小戰士卻打得火熱。講他孤身潛入敵後殺人的故事,血淋淋的,夜裏嚇得我用被子蒙住頭。他說話,有時候文謅謅,有時候又很粗,還時不時的冒出幾句我們聽不大懂的話來。什麼“戰爭可以勾銷一切”啦,“勇敢就是護身符”啦,“槍炮一響,英雄亮相,狗熊篩糠”啦,“火線翻身”啦,雖說聽不大懂,可我還是能品出一點味兒來--黑七肚裏窩著一股子火,不服氣,不認命,否則他就不會睡夢裏講這樣的怪話了:“是老子下令兒挑土匪的,這算個毬!一擼到底兒,哈,敞開兒擼吧!已經是大頭兵啦,看你還往哪兒擼?當兵就怕不打仗。這不美國鬼子又打來了嘛!槍炮一響,哈,大雞巴一掄,天下太平!”
住一個防空洞的戰友們都被他的夢話吵醒過。包括班長兼黨小組長在內,我們都知道黑七的好槍法,願意跟他一塊兒打仗,所以聽見了他夢中講怪話,都假裝啥也沒聽見,更沒人向指導員去彙報。我們還知道,政治指導員兼黨支部書記最相信夢話,他說過“夢話才是真實思想的大暴露”;可我們總覺得憑幾句夢話就處分戰友,太冤點兒也太損點啦,所以就不約而同的包庇了黑七。
“你給我講講挑土匪的故事吧!”沒人的時候我小聲央告黑七。自從聽見了他的夢話,我就按捺不住自己的好奇心--挑土匪可不是挑選土匪;黑七念的是上聲,說的是用刺刀把土匪給挑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