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您丟了什麼?(2 / 2)

經她姐兒倆這麼一嚷一罵,我才發現,年輕人的氣兒也不順。晚上,兩位男性個體戶拿著燒雞、燒酒走進我的小耳房,要聊聊。

“社會上瞧不起老師,就來個老師節,咱沒意見。可這老師剛有了一丁點兒地位,何苦又反過頭來踩擠我們,瞧不起我們哩!”

“別這麼想,”我勸著,“張老師他們也沒說什麼嘛。”

“說啦!那天幾個學生到他家來補課,張老師就大嗓門兒說過:中學畢了業,一定要上大學……否則,當了待業青年,再站到街上去賣大碗茶,不但給家長丟人,母校也不光彩!”

“哦?……那也別往心裏去,這隻是他個人的看法。譬如,我就不那麼看。”

“一樣!你們文藝單位辦舞會,單單不準我們個體戶進去!好象我們都是小流氓……”

“哦?……不會吧!”

“哦個啥!北京就是不如廣州開明。公開賣舞票嘛,十塊錢一張,咱哥兒們掏得起!”

另一位啃著雞腿,大口喝燒酒,悶聲悶氣地說:“咱個體戶就是沒地位!有錢都沒處花……”

地位……唉,原來這年輕的萬元戶,也認為自己丟了點兒什麼。

“你們作家協會要不要資助?”他眼睛一亮,狡黠地笑笑,“吸收我當個作協會員,哥兒們一次性捐款:五千!幹不幹?”

這種慷慨,使我暗自吃驚。夜裏,吃驚變成了憤慨,5000塊錢就能買一個作家,我的天,誰敢說作家不值錢!

朋友,請原諒,我不便提名道姓,然而,我願發誓,這種事兒是真的,不是編的。

北屋裏佟家曆來講究吃。今年把醬肘子都淘汰啦,專門倡導吃魚,包括蝦米、海參、新鮮蔬菜、南美洲香蕉,為了保健,不論價兒。結果在全院落了個“天天過年”的話把兒。可是,佟大爺也認定自家丟了點兒什麼東西,心裏忿忿然。我們都是滿族,容易套近乎,幾次聊天便把他的話兒套了出來--這是我的職業病,專門愛琢磨人。

原來,他整整打了八年官司,終於大獲全勝,從本院南倒座(我現在住的)這間小耳房搬回了北屋。三大間呐,全是四梁八柱的青磚細瓦房,丈八進深,座北朝南,門高窗大,君臨全院。豁亮,痛快,勝訴,房歸原主,人爭一口氣啊!

佟大爺是去年八月八號收回北屋的。這有明證:房契的大紅印就蓋在“8月8日”這幾個字上。他越看越愛,甭提多高興啦。八是個吉祥的字眼兒,八月八也就是黃道吉日--逢八則發。您瞧,馬拉鬆式的官司雖然勞力傷神,卻是打到八年頭上就勝訴了!當年多爾袞也是仗著八旗兵打進關來的呀。八好!趕緊擺正了八仙桌,八隻紅木小方凳,八角座鍾,八仙過海的成套泥人兒,切成八瓣的紅瓤大西瓜……這才猛然發現,全家八口不團圓。……唉,要不是當年的“紅五類”逼迫咱家遷出大北房,又動員孩子們上山下鄉,如今咱家老少三輩兒不又湊出來個“八”嘛!

歸還這三間北房的時候,房管所派人重新裱糊了,從頂棚到四壁,一白落地,相當漂亮。可是,從那擠擠插插的小耳房裏往這邊一搬東西,頓時顯得空空蕩蕩,怎麼擺也占不滿這三大間了--佟大爺從此認定是丟了東西。後來,把女兒女婿叫過來一起住,還是有點空得慌。兒子在外地工作,回不來……又把小耳房租給我當寫作間,佟大爺心裏仍然窩著一種失落感。

失落感,是我們文人杜撰出來的新名詞兒。佟大爺老公母倆的感覺則是丟了什麼東西。究竟丟了什麼?啥時候丟的?當年抄家時候丟損的東西,該還的還了,該賠的折款賠了,早就結啦;如今又退還了三間大北房,心裏本應產生一種充實感呀,怎麼反而覺得發空呢?

被這種失落感緊緊蒙住心竅的,是南屋裏的黃處長。此公今年剛離休,雖然“提一級”享受了廳局級待遇,出門看病或者檢查身體什麼的都可以叫小汽車了,他卻覺得自己丟的東西比誰都多。他的妻子甚至覺得丟了丈夫;子女覺得丟了爸爸。否則,唉,在這年根底下,何須自家花錢去買煙、買酒、買茶葉哩!

在我們這個比天井大不了多少的小小四合院裏,家家都添了幾“大件”,都有幾張定期存款單和活期存折--這些貴重物品一樣也沒有丟,然而,人們心裏的天平卻是傾斜的。您究竟丟了什麼?誰也說不大明白。連我這個深居簡出的筆耕者也受了傳染,說不清自己丟了稿紙、墨水還是鋼筆,又確確實實感到自己也吃了虧,想發發脾氣。

回首往事,忽有一得之見:也許咱們大家正在被迫拋棄一些早就應該丟掉的東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