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脫發火柴房租(3 / 3)

不錯,那是曆史。但是,曆史上遺留下來的問題。則是現實。長時期不蓋房或者少蓋居民住房所積累下來的問題,也夠當今北京市領導人撓頭的了。

新時期以來,北京每年都要新建住宅數百萬平方米,成群成片的居民樓拔地而起,然而問題並未得到解決,或者說還沒有走上真正解決住房問題的正道。

我對房子問題的敏感,首先直接來源於我那間無瓦的泥頂平房。它給了我豐富多彩的感性知識,文學的素養。大雨大漏,小雨小漏,外邊晴天,屋裏還漏。屋裏擺著八九個大盆小罐,叮叮當當,高音低音,賽過催眠曲。經常挪床,搬箱倒櫃,苫雨布,可以減肥。一個雨過天晴的星期天,我所在單位市農機局的局長坐小汽車到我家取講話稿,還剩個尾巴,我正俯案疾書。他坐等。我女兒趕緊走到局長身邊,當然是在屋裏羅,站著給他打傘半小時。局長大人一言不發。

我很傷心,便將此事如實地寫成小說,發表之後送給局長一冊。過了幾天,他笑嗬嗬地對我說:“寫得很真實嘛!”

1980年底我調到北京作協當專業作家,成天趴在家裏唯一的飯桌上寫作。女兒為我鳴不平:“我們工廠,鉗工還有個鉗工案子哩,您也該有個書桌呀!”我並非買不起書桌,隻因為屋裏實在沒處放,既不能擺到床上,也不能放在床底下嘛。有人給我出主意,便舍著臉請作協一位領導來家吃飯。飯後,她提了個合理化建議,嚇我一大跳:“房子實在是小一點兒,你買個雙層床吧,騰出個地方來放書桌。”我趕緊衝著她笑:“謝謝!這真是個好辦法。不過,雙層床也難買,請領導上幫幫忙吧!”

“好,我幫你打聽著點兒。”她的態度還是真誠的。

三年以後,領導上組織我們討論什麼是人道主義?我立刻想到了妻子常嘟噥的一句話:“唉,咱們家呀,老的不老,小的不小,擠在一屋裏,唉!”我終於發了火,大聲說:“請到我家裏去看看,您就懂得什麼是不人道啦!”

於是,我得到了兩間房,總共23平米。把兩個女兒塞進一間,而且立刻買了一張書桌,發了幾封電報通告親友:“趙大年53歲進入了有桌階級。”

又過了兩年,新的矛盾繼續發生。大女兒結婚一年多了,分不到房子。仍在“打遊擊”,28了還不敢要個孩子。我們市文聯今年有一幢小樓竣工,我想再要一間,真是人心不知足啊!私心太重。

此事又使我增長了許多知識。文聯的這幢小樓,除撥一部份給“拆遷戶”之外,僅剩20個單元,上百戶申請,怎麼分配?整分了半年還沒分下去。於是便出現了“分房比蓋房還難”的絕妙局麵。

此事使我聯想起王蒙小說《高原的風》裏的一段精彩文字,寫的是一位中學教師申請住房的情景:“經過了一係列的申請、扯皮、推托、變卦、變臉、攤牌、虛驚、奔走、等待、失望、再等待和再希望之後,他終於拿到了這個單元房門的鑰匙。”可見此種絕妙的局麵,教育界也有。這篇小說裏寫的另一位女教師,家裏有一張三層床。

為什麼文教單位如此寒酸呢?清水衙門嘛,一無權,二無錢。

北京新建的高層居民樓當中,有些竟然被群眾稱之為“鬼樓”。它雖然早已分配完畢,有了戶主,卻是白天不見人,黑夜不亮燈,長期鎖著門。好在城市戶口管理相當嚴密,到派出所一查戶口本,這些單元樓房的戶主原來都是“祖國的花朵”。並非高幹子女,而是孫子輩的小皇帝和小公主,有的年方三歲,實在離不開爹媽,所以新房隻能暫時空著。為了破除迷信,這鬼樓的名稱最好改成孫子樓。

於是便出現了一個經濟問題:他們不怕白白地按月交房租嗎?

據說上級早就研究透了這個問題。解放前北京的房租,約占一般職工月薪的1/3;解放後為了體現某種優越性,大幅度降低了房租,每平方米隻收一兩毛錢,其餘的由國家“暗補”,這也是一種大鍋飯。從個人手裏收的房租,非但解決不了再投資建新房的需要,連現有房屋的維修費都不夠。國家背著“暗補”的沉重包袱,居民也並不感恩戴德,反而怨聲載道。

一位同樣關心住房問題的朋友告訴我,上級已經有了改革方案。總的方向是住房商品化。第一步則是改革房租製度,變“暗補”為“明補”,同時提高房租。譬如(這位朋友說的,並非紅頭文件,您隻能當做個人的議論看待),一個四口之家,每人住房準標假定為五平方米,就每月“明補”給你20元房租補貼;同時,不論你實際住房多少,都按每平方米一元二角的房租收費。他說完之後,我立即高舉雙手表示擁護!

以我為例,一家四口,現住23平方米,改革之後要多交三元房租;如果再要到一間十平方米的住房,把“打遊擊”的女婿召回來,不久再添個外孫,六口人,還是多交三元房租,多好哇!有人問,多交三塊錢還好?是的,因為如此改革之後,有些人就得多交30塊、300塊……那些霸占“孫子樓”的爺爺奶奶外公外婆,到底是心疼“祖國的花朵”呢,還是心疼每月二三百塊錢?也必須做個選擇吧。二者不可兼得哪,實在對不起您啦。我還敢說句氣話:如果誰願意每月多交300元房租(多住300平方米),我也願意每月多交30元(多住30平方米),而且“奉陪”到底!誰頂不住了誰就自動把房讓出來!

還是據說,這樣的改革方案,或者比這更完美的方案,早就準備好了,隻是不敢貿然“出台”,怕群眾“承受”不了。我想公開進一言:到底是誰承受不了?每月多交三元房租的還是多交三百元的?但願市級領導們,別再像對待火柴漲價那樣謹小慎微了,更不要為房租漲價而愁得白了頭、脫了發。

我大聲呼喚改革方案早日出台!

1986年10月12日於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