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入黎明的漫長旅程(2 / 3)

“我就覺得您寫得挺好。我來念一段:海上沒有帆船,天上沒有海鷗,幾乎分不清哪裏是天,哪裏是地。海邊豎著一把暗紅色的遮陽傘,傘的邊緣露出了一條褐色的小腿。大家覺得呢?”主持人趕緊緩解冷下來的氣氛。

女大學生後排的一個女讀者接過話筒,遲疑一會兒:“我想問的是您為什麼愛寫壞女人的故事?這本小說,我剛才翻了一下,您看這段:‘回學校辦事沒找到人。離開時在教學區見到了老師。他特別熱情,說要拍個短片,請我去辦公室,那天也好冷。你們就在辦公室做那事嗎?太孤單了。過後幾天,也都不開心,晚上經常喝醉,一天很晚了,在路上閑逛,就去了旅館……他說他喜歡我,我就陪他睡了。’我覺得您似乎對這樣的女人情有獨鍾。”

申東海反問:“這是壞女人嗎?這是女人而已。”

“請問你有孩子嗎?”女人越說情緒越激烈,“假如,你的女兒也做了這樣的事呢?”

“她隻是表達了她的愛,她隻是把愛情更加具體化了,而不是去說一些沒用的話,這就是她理解的愛。我沒有孩子。”

“愛的本質是不斷地上床?我覺得申作家這麼說,也不會是個好男人。”

“我不希望我的生活和小說有什麼特殊聯係。”

“你是一個誠實的人嗎?”

“我覺得,不是。”

“您說真實與虛構的神秘關係到底指的是什麼?我也是一個曲洋大學畢業……”

“什麼意思?”申東海又說,“你不覺得她既誠實又善良嗎?”

女讀者半天沒有說出話來。對麵的申東海反而放鬆了,他示意台下,開始點煙,然後故作平靜地看著台下的三四個讀者。

“您為什麼要寫這樣一個故事?”

“不是每個作家都知道自己寫出了什麼,和未來會寫出什麼。”他這麼想就這麼說了。

一個男性讀者說:“您的新書寫了一個男人跟很多女人的故事,這個男人的原型是您自己嗎?”

申東海幽默地說:“我很羨慕他。”

那個和他是校友的女人突然站起來瞪了他一眼,走出放映間。放映間的門擺動,一會兒過後,申東海才轉頭:“沒問題,那就結束吧。”

這個文化區平時有很多文化人出入,也是很多文人聚會的場所。走出書店,申東海就怕遇上什麼熟人。於是,趕緊走了下去。

“學長?東海學長嗎?”申東海從樓梯口就發覺身後一直跟著人。

他在停車場外的馬路邊站住,打量起了這個女人,在記憶裏對應這張臉。剛才那個問問題把他搞得很尷尬的女人的臉總是出現,申東海的臉色有些不好。

“見到你好高興。我是你學妹,也是燈塔寫作小組的。清——秀——”

“李……李清秀。你變胖了。”

“我聽說你婚後住西城啊。”

“我來這邊給我兒子找一個作文老師,沒想到遇上你。你有熟悉的朋友做這一行嗎?”

兩人向小停車場的側門走去,邊走邊說:“對了,我遇上過幾個同學,他們說您很了不起,做副主編。善雅姐你們特別相配。”

有時是周末,有時是工作日下午,有時善雅出差也會把他帶上,一路上他們在陌生人麵前就像一對情侶似的。申東海是不是喜歡她?很多時候,比如寫作完成或者想那事的時候他們會一拍即合。而他在敏麗身上發現了這兩件事之外的更多的東西。當用“副主編”的說法無法打發敏麗和他自己時,敏麗說:“咱們分開了,你就去找你的善雅主編好了……”

申東海衝到街上。隨便去哪裏都可以。他終究沒有。很久沒有見善雅了。聽說跟她丈夫去國外了。我要抓緊創作,作家總不能太安逸啊。沒必要對學妹再多說什麼了。他們走到停車場的側門門口。學妹又跟他說了幾句話,然後看著他。申東海有點煩:“你剛才說什麼?對不起,我走神了。”

“沒什麼,剛才看見一個同學,不曉得為啥,氣衝衝地和一個學姐走了。”

“人和天氣一樣總在變。”申東海自己的事還想不過來呢。

“學長,這是怎麼回事啊?真叫人想不通,當初那麼要好的朋友現在見麵就是特別別扭,上去說話別扭,不說話也別扭。”

申東海沒法解決她的疑問,因為這個疑問他也有。他們是在街口分開的,女人說了再見,申東海朝她微笑,她向著與他正好相反的方向走去。

幾輛車從東向西駛來,車身上也會帶著一些雪跡。你坐上車了嗎——你坐汪明的車——我讓汪明接完你,再接曲惠——你們從城裏過時——我讓馬東的車與你們會合——大部分同學離海不遠。除了出差在外的,同學會的人數這次湊得挺齊的。汪明在電話裏特意問李振:申東海這次來嗎?我好多年沒見這個家夥了。聽說他現在是大作家了,我當年申請加入燈塔文學社據說就是這小子沒有批準,我得質問他。李振說:總是變,還不知道。汪明的電話裏傳出曲惠尖銳的嬉笑聲:不來,我就把他的八卦都說出去!大家笑得特別開心。

二十五個人的樣子和大學時代都有了些變化。他們陸續來到了東海餐廳。餐廳外麵的小停車場很快被塞滿了。

“還記得嗎?”李振到得最早,他負責接待,他站在餐廳門口,指著那個廣告牌。

“怎麼忘得了,那次我們就說過一定要進去大吃一頓。”汪明說,“尹姝還在這裏看了半天呢。”

李振看了看手機又合上。

“尹姝都來了。大男人婆婆媽媽。”

曲惠示意李振給申東海再打一個電話。

“外麵,太冷了。”

“冬天的海邊聚會多有意思啊。”

隨後到的幾輛車裏的人陸續發出這種感歎。

“咱們係這次人數最全了。尹姝,你來了,你知道我們多想你嗎?”

尹姝不知所措。

“尹姝,尹姝……現在你好點了嗎?”

對麵的一個女同學忽然說。這是尹姝第一次參加大學的同學會,以前都是以各種理由不來參加,她不知道這個女同學知道了自己什麼。曲惠和李振離得最近,她用胳膊肘在李振大腿上按了一下。李振差點叫出聲。趕上大家開始互相交談,聲音挺亂。李振掏出手機看了看,收到一條短信是申東海發的信息:“很快。”

“我追過你呢。”一個男同學突然說。

尹姝還在發呆。

“說真的呢。我一直想問你啊,當初是不是你裝糊塗,你就告訴我吧。”

尹姝看了看旁邊的人。

“唉,你叫人好尷尬呀。什麼破問題。”李振出來打圓場。

對方好像真的很想知道似的,看了尹姝好半天。

申東海推門進來,低著頭,舉著一瓶酒,連說:“對不起,本來今天還有個簽售的活動,我偷跑出來的。”

“我們在說大學時候的事呢。你也追過尹姝,沒錯吧。”一個女同學用故意羨慕的口氣說。

“是啊,大美人嘛。”東海說。

尹姝有些不好意思。

“你幹什麼,幹什麼!”一個男生在怒斥。

“不要這樣。”另一個聲音在說。

幾句吵聲之後,才聽得見身邊的女人的哭聲在餐廳裏淡淡地飄著。大家都不說話了。剛才還亂開玩笑的人們,盯著女人對麵,一個端著杯子的男人。這時,尹姝抬頭,一把扶過女人。女人靠在她肩膀上小聲抽泣。

“都他媽過去了……”男人說著,氣憤地,一仰頭,幹了一杯酒。

“非刺激她?”汪明對男人說,“過去還有什麼可說的!”

申東海站起來,身體有點生硬,而後小心翼翼地打圓場:“好了,好了。大學時最愛喝的酒,我今天帶來了。”

“沒事吧?”他把酒打開給大家依次倒酒。誰都想讓氣氛快點緩和下來。

“我——不喝!”女人拿起衣服,衝出餐廳。

“你就沒長大過。不去哄哄?”曲惠還是老樣子。她好像特別了解這對男女。雖然她現在是兩個孩子的母親,說起話來還是那麼尖聲尖氣。等申東海倒完酒,又說:“數你長得漂亮,會寫詩。”

“一點沒變。我記得東海和曲惠很要好呢!”

男的從尹姝前麵走了過去。尹姝的位置對著門口,她一指就說:“往那邊去了,你還不快追。”

“就是沒長大。”曲惠忽然轉了話頭,“我特別氣你。”曲惠大大咧咧地說,“我那時真想給東海生孩子,把你氣跑。”說著自己又咯咯笑起來。

“東海,你在大學時就想成為作家吧。聽說你做了主編,就沒時間寫小說了吧?”

“還是想寫作。上本書賣得還可以,出版社那邊就約再寫一本,出版也不景氣啊。”

尹姝說:“你的東西灰暗,人物都特別讓人悲傷,有點不像現在的你。”

申東海看了看自己的衣服,一套特意為聚會準備的新西裝,抬起頭應付式地說:“我很陽光?”

大家一邊喝著酒,一邊等東海說話。

我是說遇到什麼事大家都會拿曲惠開玩笑,大學時候就是如此,曲惠是個特別開朗、心裏不藏事的姑娘,但她深深地愛著申東海。不過,隻有同宿舍的尹姝和她透露過這件事。

早在秋天時,李振知道了尹姝家在冬海公園附近。那個下午,他提早半小時從公司出來。兩人也沒約,他隻是心血來潮去看看。

告訴他這個地址的那人隻是說了個大概,以為能找到,把車開到這裏時卻發現找不到一座橋。這時,一個遛小狗的大媽從公園出來了,大媽就牽著小狗走到了一個公交站牌下,狗在四處聞著。李振搖下車窗,大媽正說著話,他以為老人在打電話,可是老人手上什麼也沒有,除了一根牽狗的繩子。

“大媽,這是跟誰生氣呢?”

“跟它,真是狗改不了吃屎。在家好吃好喝,到外頭就撿垃圾吃。”大媽看了他一眼,還是氣鼓鼓的。

“別跟狗生氣了。大媽,這附近哪有座橋啊?”

“關門了,別去了。你這都幾點了。”說話還是有點生氣。

“我就問那個橋。”

“在公園北邊,下午七點那門就關了。去也白搭。”

“那橋附近有個小區?”

“什麼小區,那有好幾個小區呢。你說的這個叫什麼名?”

“大媽,我就是忘了名了,才跟您打聽橋。說是從橋上過去,出了門向左走。”

小狗有點著急了,不斷發出嘰嘰的叫聲。

李振趕緊說了聲:“謝謝。”

“我也沒告訴你啥,不用謝了。”她說話的腔調還是有點生氣,又說,“小夥子啊,你就是開過去了,也進不去公園的門。”

越往公園方向開,越覺得有意思,然後電話響了。李振正好跟這個人再問一下具體的地址。

“到公園門口了。說是七點關門,我看不到橋。嗯,東海花苑是吧?知道了,剛才遇上一個大媽特別有意思,改天跟你說,我開車呢。”

大學時代一次聚會晚了,李振送過尹姝回家。原來的大廠房、舊小區,還有很多田地都被公園占了,挖成了人工湖,他開車在那個公園外圈繞了至少一個半小時才看見岔路。兩旁都是水,一眼看不到邊。李振到了小區按回憶找到了那個門口。尹姝不在家,他按了半天門鈴,倒是對門鄰居忽然把門打開了。

“你是她什麼人?”

“大學同學。”

“同學啊,你好好勸勸他們,再這麼下去非得離婚,總是聽見半夜吵架。”

李振在街口遇上了尹姝。尹姝不好意思地歪身看了看街道盡頭的家門,說:“咱們,對麵坐?”

兩人在一家冷飲店裏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