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舟街少年逸事(2 / 3)

認識馬小龍,便和馬紅熟悉起來。而她總對他說,別和他們這群小流氓混了,他們沒好下場,你將來一定會離開這該死的馬舟街。他注意到她說這話時緊緊皺著的鼻子,也許和他現在一樣,她心裏痛恨這個城市。恩,他答著,低下了頭。馬紅的出現其實並沒有實在的意義,因為她在這個故事中是個無關緊要的人物,其實誰都無關緊要。但這是他對他少年時代一次完整的回顧,而馬紅的大紅套頭絨線衫和她緊盯著他的黑漆漆的雙眼是他那時僅有的美好回憶。他以為已差不多忘了她。其實,她隻是濃縮成了一幅墨黑的剪影畫,隻等找一個機會在泛黃的毛邊紙上,硬生生地顯出來。她鮮明的輪廓在側光的襯托下,依然流動著動人心魄的神采,顯出他們這些壞小子,在她麵前的無限渺小和幼稚來。馬紅總在黃昏時分,叉著兩條長腿立在馬舟街的小路中間,大聲叫著馬小龍的名字,這時,馬小龍總是顯得很尷尬,紅著臉說她,你個小逼,又叫什麼春!而她則會劈頭蓋臉地回敬一大套,說你馬小龍本事大了啊,翅膀硬了啊,家不要了,飯也不吃了,還敢吼你老姐了。而這邊的馬小龍則帶領著他們這群孩子衝著他家的方向,大叫:騷娘們兒便是這麼像小逼兒的。好啊,好,你們罵吧,不要臉的小崽子們,小山你怎麼也和他們一搓兒,我當你是個好人……漸漸地,馬家姐弟的這種黃昏對罵也逐漸成了馬舟大街的一道風景線。

馬紅兩年後出嫁,馬舟街的鄉親們再沒有見過她。她二十一歲,當天穿著件半新不舊的紅西服哭哭啼啼的,從那條長著向日葵的馬舟街上走過,去了遠方的小城。馬小龍和他的弟兄們,在掛滿紅布的拖拉機旁邊吹吹打打的,留下一路的柴油味和吵鬧聲。從遠處的山頭望去,隻看見一隊小小的人在狹窄的公路上挪動,無助和冷清。馬紅以她自己的方式無比熱鬧又落寞地離開了馬舟街。他對他們這個行列裏的人並不是很了解,甚至包括這段逸事裏的馬小龍。他隻是聽人說過馬小龍曾因毆鬥罪,兩次被管教。當時,他所能想到的馬小龍,僅僅是這樣一段場景:“他半靠在卡車的貨槽裏,仰頭接受著陽光,冬天的太陽,慘白而又溫暖,路兩邊的向日葵唰唰向上竄。車子開過一家鋼廠邊的那一條終年漂浮著爛菜葉和死老鼠的臭水河時似乎遮蔽了它上空的空氣,河上泛起的白沫撲撲地爆炸,居然散發出一股直入心肺的香氣。馬小龍便這樣睡著了,他臉上的傷口熱烈地跳動著,但是不再滲出血來,在陽光下,它們一點點凝結,一點點凝固。”這便是想象之中的馬小龍,他相信馬小龍曾經是個英俊少年的傳說。

馬舟街的男人們永遠生活在酒精中。每到黃昏,他們便帶著一身的燒焦油氈味,跨進家門,抓起桌上廉價猛烈的白酒,呼呼灌下肚。而後便開始漲紅著臉語無倫次地破罵,在炕上緊緊摟在一起的妻兒。他家的老頭子在他麵前,也永遠便是這副德性了。自從兩年前,老頭子一巴掌把他媽打到灶台角上,把頭撞了個血口子縫了十幾針之後,他便再也沒叫過爸了。他在學校裏拚命讀書,也便是為了有一天能遠離馬舟街,越遠越好,遠離這個家,遠離該死的老頭子。十幾年晃過來,老頭子高興便拿油膩膩充滿濃煙味的手掌,使勁按著他的頭,叫他好兒子啊好兒子;不高興便扒了他的褲子,拿那根工廠裏發的,有著巨大鐵扣兒的皮帶往死裏抽他。等著吧,總有那麼一天,我會離開這鬼地方的,我不會便這樣一走了之,我會回來反擊……他半個月沒去過學校了。那天一早,陽光透過高高的煙囪斜照進這條街,他那時候正往嘴裏塞著塊饅頭,拎著書包,向供銷社的舊倉庫跑去。那兒是他們的根據地。推開門,這裏的陽光很亮,馬小龍他們便橫七豎八地躺在地上,一地的煙灰。怎麼?哥們兒。他過去在馬小龍旁邊坐下,推推馬小龍說。馬小龍不耐煩愣著,操蛋,沒事兒幹,怎麼這麼亮了……他呢,說著是呀,煙還沒開始冒呢!躺下來,便是沒勁,媽的沒勁,哪怕是找條狗的尾巴來剪剪也好啊。沒想到這一句話使馬小龍一下子精神起來。

他說:好主意。今天,咱們便讓這裏所有的狗都變成禿尾巴狼。

狗的末日在一句玩笑中來臨了。

不祥的氣息在充滿腐臭和尿騷味的野地裏上躥下跳。現在,馬小龍攥住了狗頭,張凱捏著狗尾巴,而把刀片放在他手上之時,他略帶興奮地顫抖起來。這異常殘忍和血腥的經曆,從他雙手捏住刀把開始,白光閃過去,陽光從黑暗中轉了下。當眼前明亮起來,馬小龍手上已經耷拉下一條血糊糊的狗尾巴了,狗痛苦地尖叫起來,在他手中不停掙紮,而人群中爆發出一陣殘酷的笑聲。大夥喊著:禿尾巴狼啊,禿尾巴狼!他想,自己當時的臉,一定煞白的,眼睛呢,便像此刻,布滿了血絲。愣在那裏,野狗終於掙脫馬小龍的手竄出去,還在他的手背上,狠狠地抓了一把便躍上牆頭,誰都知道狗沒了尾巴便沒了平衡感,它晃了兩晃,慘叫著到了牆的那邊,然後跌倒了,傳過來的是一聲悶響。狗尾巴被李東丟在地上,像一條長了毛的短蛇,卻仍然在不停地蠕動著,卷進了整條街上的汙垢和臭氣。他好像還猛地趴到了地上,吐了起來。一段時間後,回家的路上,他逆著陽光,走過煙囪的影子,快到家時也像被狗抓了一樣,手背上火燒火燎的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