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從那間帶後窗的房間裏升上了屋。每個清晨,白胖的雲都會在那兒停留一會兒,新一天的開始就從它們飄走的時候開始算起。現在,孫子孫女一邊聽著老人說石榴河名字的由來,一邊幻想岸邊石榴樹開花時燦若星雲的景象……
“裏麵肯定藏著什麼!”蘇小帥下樓梯時,跟姐姐小聲說。姐姐蘇紅十五歲,他十歲。他們說話時,眼睛都直勾地盯著那間上鎖的房間。
蘇紅:“你見啦?”
蘇小帥:“我就知道。”
蘇小帥把被子蓋在頭上。
舊物塞滿了帶後窗的房間,奶奶總說有時間清理。每天一蒙亮,她起床誦經焚香。天亮後唱幾段《心經》。再把香灰倒入一個罐子,在爐中燃上新香……這些事似乎占據了奶奶全部的時間。
蘇小帥和蘇紅住的地方距祖宅不遠。天亮出發,沿河坡走到陽光鍍黃了河水時,拐彎就到。他們時常跑去看奶奶,奶奶也走同樣的路去看孫子孫女。後來,情況起了變化。老人的兒子在下遊謀到差事搬去了城裏,他們住竹樓的房間空了出來。過了一段日子,蘇小帥來看奶奶,意外發現姐姐和他住的房間也填滿舊物。
蘇小帥傷心地看著奶奶。
“怎麼啦?”
蘇小帥坐在樓梯上,看了一會屋子,才把頭轉過來。
老人拍著他的頭,說:“等你們來看奶奶,我再給你們整理出來。可以來我這兒度夏天。城裏夏天太熱啦。”
“我住那一間。”
“好。等有時間了,我就清理出來……”
回城以後,蘇小帥找到姐姐說了這個事情。
“你確定是那一間?”蘇紅看了眼弟弟。
這間沒窗的房是他們幫著奶奶收拾出來的。那日,父親把他們送到奶奶這裏,有事就離開了。奶奶就神神秘秘地把他們引向了那間房,在他們麵前,第一次打開了那道門。吱、吱、吱三聲。裏麵的東西山一樣堆著。他們呆立在那互相看了看。
奶奶忽然小聲說:“鑽得進去嗎?”蘇小帥鑽了進去。他在裏麵爬了一會兒。忽然,門關上了。
“啊。”他喊了一聲。蘇紅才又把門拉開,奶奶和她在門外笑。
“有本事,你也來!”
蘇紅鑽了進去。姐弟倆來來回回,奶奶站在門口接應,半晌才把東西一件一件運出來,又一件一件堆在廊上。
“輕點,輕點!”奶奶說。
等物品從他們眼前慢慢塌下來,地上露出一張床。床下填著很多盒子,本來蘇紅抱出去要扔掉,卻被奶奶攔下,她說忘了裏麵裝的什麼,得再翻翻。
後來,盒子也擺滿了屋外的廊子。等別的收拾好,奶奶從樓下搬來床單和枕頭。她把床鋪好。然後,看了看廊子裏的姐弟笑著說:“快來。看,多好!”
蘇小帥沒幹過活。這次給累壞了,他靠著樓梯坐著。老人說完話,回頭遠遠看到了他。隻有蘇紅走了過來:“瞧——”
奶奶:“孩子累壞啦。”
“奶奶,這裏挺不錯的!”
“是呀,當年可不覺得。”
剩下要做的活,就是打發廊子裏這些盒子了。本來說不用他們。
奶奶:“等你們走了,晚上自己來。”
蘇紅覺得那樣奶奶會很累的,就非把她按在了椅子上:“奶奶,你坐這裏看我們給你翻好啦!”
蘇小帥:“奶奶,我們一樣一樣拿給你看吧?”
他們就開始了。
“瞧!”蘇小帥說。
他們在盒裏翻到一遝照片。
“還有這張,也有她。”蘇紅懷疑地說,“又瘦啦!”
“不是一個人!”蘇小帥舉著照片跟奶奶揮。
坐在椅子上的奶奶看著他們微笑。
“不是!就不是!”
蘇紅急得撅起嘴,脖頸紅紅的。不一會兒,她也開始嚷:“就是。”
在奶奶的眼中,他們遺傳了家族的倔強。若不是奶奶後來笑說那人是她的話,孩子們絕不會停止吵鬧。也許,還會打起來。
他們癡看了好一會兒。等他們扭過臉,看奶奶,蘇小帥才說:“奶奶小時候……”
蘇紅不及說,奶奶忽然從椅子上探身站起,伸手把照片拿了過去。然後,他們就看到碎紙飄下,慢慢落地。奶奶撕時,嘴上嘟囔:“沒用啦!”
照片就這樣從蘇小帥手上轉移到奶奶手上,然後,從奶奶手上變作雪花似的紙片,在他們眼前,簌簌落滿廊子。這時,廊子裏的陽光安靜流淌,紙片落在上麵,猶如浸泡其中。
他們還在盒裏還找到一張帶框結婚照。裏麵有一群穿著古老服飾的人。男人白上衣的領子高到下頜;女人都顯得很胖,還都戴著奇怪的大沿帽,帽上還插著花,唯獨一個人……
“奶奶,這張有你嗎?”
奶奶:“還沒我,是我爸媽結婚那年照的。”
他們凝視著。
“是我們……”
奶奶沒有回應他們的話,而是給他們指出兩個女人:“我姑姑和阿姨。”
一胖一瘦。
後來,這張照片被掛在了沒窗房間的牆上。蘇紅從一個大盒裏又將木桶給翻了出來。它在午後的陽光中反射出淡淡的光澤。她把它握在了手上,高舉空中,她也同意弟弟的話,透過陽光這麼看它,越看越感覺古怪。木桶有個蓋子上刻了一些雲彩花紋。
“幹什麼用的啊?”蘇小帥問奶奶。
她告訴他們是餅幹桶。榆木的。以為丟掉了。
一股淡香比奶奶身上的檀香味好聞。蘇紅甚至還把桶送到了蘇小帥的鼻子前。
“咦!”蘇小帥一把搶了過去,放在鼻子上,“奶奶,把它放碗櫥裏吧!”
蘇紅在一旁說:“裝餅幹吧。”
說到吃的東西,蘇小帥就把桶從鼻子上放了下來:“動物餅幹……”
“我吃花生的。”蘇紅說。
奶奶下樓去拿掃帚時,她把桶也拿下了樓。上來時,一邊掃地上的碎紙片,一邊說:“下次你們就可以拿它吃餅幹啦!”
他們像尋寶一樣認真的樣子,惹得奶奶回憶起了小時候。想到這些,她的目光越發溫柔。黃昏的微光籠罩著兩個孩子。廊子裏被掃帚驅跑的紙片從二樓飛了出去,它們在風中往遠處擺蕩。
奶奶沒有立刻坐回椅子,慢慢走了過去,伸手抱住孫子孫女:“孩子們啊,還好有你們陪我!”
這些話讓年紀稍大的蘇紅睡不著了。尤其是,這個房間實在太黑了。
沒有後窗的房間采光必須通過門前的廊子。如果,被風吹關了門,廊子裏的陽光,就得透過門縫淌進來。白天還好,有點暗。晚上外麵一黑,裏麵更黑。
“幹嗎站著?”
蘇小帥又拿出了那套男子漢架勢,從蘇紅身後繞到了前麵:“跟我來。”
門被他推開,那張整理如新的小床、擦拭幹淨不時反射著微光的地麵,以及牆上的那張古老的照片,就這麼露了出來。這時,廊子裏淡淡的陽光從他們身後流了進去。在蘇紅眼前,蘇小帥被陽光照得時明時暗。
“快來!”蘇小帥四下看著。
那夜,他們在房間睡得很早。吃過飯,便上了樓。也許是整理房間累了,奶奶怕他們怕黑。後來,推門特意拿了蠟燭來看,姐弟倆已睡著了。起先,蘇小帥跟姐姐還說了一些悻悻的話(他們畢竟沒在這間房間發現什麼寶物)。
他們是一年前搬去城裏的。當時,父親找好地方,全家的東西就這樣被一輛解放車晃晃蕩蕩運到了城裏的一條街道裏。然後,車開走了,這些東西被遺棄在了一個門口。他們要做的事情很多。他們就是改變這些東西的悲慘命運,把它們恭恭敬敬擺進新屋。蘇小帥聽姐說,他眼前這所房子就是他們的新家啦。可他覺得,遠不如奶奶那裏好。
蘇紅說:“挺好!”
“快來幫我收拾東西!”屋裏傳來喊聲。蘇紅拽上弟弟就走。蘇小帥不幹活,隻坐在屋裏等。大家搬進來的東西,他就拿在手上玩。蘇紅嫌他搗亂,跟他說:“你個去。”
(這是父親的口頭禪,她本來以為是讓人離開的意思,可當媽媽他們吵架時,父親也滿口“你個去”;還有喝醉酒時,自己在客廳也說這個,說到天亮……他們不管意思,隻管說。)
“去就去!”說著,他就走開了。後來,很無聊,就又回來玩大家搬來的東西。一個高高的箱子就被他推翻了。裏麵裝著一個落地鍾,“嘩啦”一聲,嚇得父親跑進來大喊:“躲開!你個去!”
還好,鍾表沒有砸到他。全家一場虛驚。
蘇小帥又聽了一次,心想:“又讓我去!讓我去哪?”
“送到他奶那兒待兩天吧!”
母親的建議得到了父親允許。在搬家那夜,蘇小帥哭著,就被送去奶奶家。
聽見車鈴聲,奶奶就迎出竹樓,蘇小帥仍抽泣著。“怎麼啦!”
一見奶奶,不要緊,他哭得更厲害:“姐讓我去去去,爸也讓我去去去。我就不去去去!”
奶奶笑著陪他說:“對,就不!”
父親上前跟奶奶說了幾句話,其中也夾雜著“你個去”,蘇小帥被弄暈了。後來,父親騎上車,匆匆走了。奶奶沒來得及問:“新屋咋樣?”
她就問小帥新屋的事情。
蘇小帥說:“我不喜歡。奶奶,他們都‘你個去’,讓我去哪?”
“來我這呀。”奶奶笑。
第二日的傍晚,父親騎車來把他接回了他們新家。蘇小帥到家時,一切都已收拾妥了。他進門時,大家圍坐桌邊。本來,大家覺得蘇小帥一定不會閑著,他會哭鬧。蘇紅總結過,這弟弟就像被我媽從石榴河裏撈出來,整日濕答答。父親就笑。那次,她問自己從哪裏來的,母親說她是從石榴河邊一棵大樹的樹杈上撿來的!剛說完,她就想起了愛哭鬧的弟弟。
出人意料,他今天沒有哭鬧。反而,安靜許多。父親好奇,問他在奶奶家過得不高興啦?
他說:“奶奶帶他上街了,給買了一桶餅幹……”
蘇紅說:“有花生味的嗎?”
蘇小帥想了想:“沒吃到花生的!”
媽媽這時從桌邊站了起來,拍了一下蘇紅:“有這樣的奶奶,你們好福氣!”
而後,走開了。等她走開,父親忽然說:“我外婆也是這麼好。”
父親答應到了城裏給孩子們一人一間房。這天,全家忙亂,蘇紅那間房還沒整理出來。媽媽就讓蘇紅去弟弟房間睡。弟弟的房間還放著從老家運過去的雙層床。她很不樂意地走向了他那件小屋,敲門時,裏麵傳來一串:“去去去。不不不,是你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