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堵牆(2 / 3)

呦——嗬——像是趕馬車一般,三人回頭笑。整個過程都較上了勁,一路前前後後的。直到陽光暗下來。他們的後影在迭著,離著,混著這冬月山間特有的凜冽。坡很多,雪色染著,是斑斑點點的。這時遠處人看不見了,就搭著肩膀走下崗,又開始扒雪,淘沙了。不用看,也知道斜眼少年跑不過他們的。咋跑,兩條腿也比不上六條腿。

斜眼少年在路邊喘氣時,忽然來了一股尿。突然,就想起見嫂子(也就是馬娟)那次。隨口“啊”了一聲,嚇得不遠處的三人停住車。他們看到少年往回跑時,嘿嘿笑。

“這不扯淡嘛!”他們中的一個說。

“喂,娃你不報信去了?”

“娃就是娃!”

他們說著,哪鬧得清少年是尋那條小路去了。

跑上小路。風還是很冷,他跑得渾身燥熱,近路可不好走。滿是濕滑的石頭,又剛下過雪,他幾乎是從石頭上蹦跳著前行的。這一滑,那一摔,十幾裏雪路。少年早推車人捎回了羊山死的消息。馬娟很久都不敢相信。之後,這消息像馬娟的大屁股似的,又在村裏給傳開了。

羊山的喪事是由村人操辦的。馬娟娘家沒來人。這時,她才給村裏叔叔說,哥哥把自個兒帶大,哥哥在鎮上結了婚。跟羊山也認識。那次過年,我倆在我哥家遇上。羊山和我哥喝酒,喝很多,他非想要我。然後,當著哥嫂把我按在了桌上。我哥打他幾拳,一摸流了血,他眼就紅了起來。跳下桌,一腳踢得我哥眼裏淌出了一股水……嫂子嚇得直喊。後來,羊山來看過我哥幾次,跪地上說自個兒的不是。這不挺好?有人插嘴,喝多了倆!我說,也是,要不是就不會鬧成現在這樣:我哥眼瞎了以後就恨上他了。死活不行。羊山的小指頭也是那時剁下的。後來,他們突然談到我。

“還想著要?”

……

“那土匪,知道不!”

……

“反正是個死。”

……

“你別再來!娟子,滾屋去!”

……

上午是這樣的。我扭著頭進了屋,他走了,誰知道下午再進門,他就扔了一句話,土匪,要定你妹啦!然後,拿出一把斧頭。嫂子攙住了我哥滿口說,別說話你,別說。大家聽得仔細。有的歎息,有的大口地抽煙。老人們說,就這麼,你來的?馬娟說,嫂子跟她哭了三次,她下決心來了馬州。

羊山的屍體被村人雇的一匹棗紅馬馱著,沿雪後的墚,邊走邊撒掉了三筐紙錢。送葬的隊伍鬧不清為啥個幾乎來了大半莊的人。雪開始化了,山濕答答的。人們走在上麵腳上都是泥。馬娟在最頭抱著娃,雙眼直愣愣地看著紙幡上的字。斜眼少年在隊尾著,一會兒看看身後的山,一會兒扔出一個用紙錢折疊的飛機,再甩甩腳上的泥巴。嗩呐聲浮在行進的隊伍上空,飛機飛呀飛的。大家都往前使勁地邁,也沒人管他當時好像氣鼓鼓的。他的那隻好眼,在那天射出了無人注意的晶瑩。

村子的沸騰是以女人們對馬娟偷偷的關心開始的。她們就像觀看一個豆芽,看著馬娟和她的娃們,她們有時見了娃就問,你媽晚上幹個啥?娃說,哭。她們就給塊糖,再問,還是說,哭。然後,就把娃給轟走了。去,去,去。女人抬頭放下手裏的活,氣衝衝走過去。

“看啥!”

“沒啥。”

漢子被拽的彎下了腰,一邊點頭,一邊看了看剛才看的地方。其實,這村想把馬娟風韻的身子看進眼裏的人,不僅他。村裏的漢子很多是同情她的,說她得走。他們眼裏的馬娟,還是三年前那個身子晃著風韻的女子。她抱著娃在牆根一坐,散著股熟透的味。他們沒注意到少年在牆頭撒尿不到半月,村子就平息了下來。馬娟看樣子是不想走了。她每天的事是去地裏喂豬。豬圈在林子裏,去那的路上總是有幾個在村裏的漢子,隔著門就叫住她:“這有點兒昨剩的!”她就站在那裏等門開,裏麵不管誰,馬娟都“嗯”一聲,要不就點點頭。把積下的剩飯往她桶裏一倒,她轉身就走(娃還在家裏睡著,她得喂完豬快回去)。有時笑笑,末了漢子們還說:“明兒來!”見馬娟笑,一些男人的心都能翻騰起來。

少年站在牆上把這些看得真真的。他每天都來這裏尿尿,再抄小路去鎮上淘沙。

“流氓!”他說。那天,他把消息告訴馬娟就跑去尋村主任。村主任無奈地給他說:“好好葬了吧!”

“就完啦?”

村主任說完就要走。少年拉住他,給他描述了一遍羊山被整村人拿鍬拍的場麵,中間還添油加醋地說了很多有關於馬州村的壞話。村主任“嗯”了一聲,問:“你想咋?”他知道羊山過去打過村主任的兒子,就說,“尋你是問你咋想!”

村主任走了,也沒說出是咋想。其實,村主任走出了院就在想,自個兒從這娃心裏再當一回老混蛋也無妨。

以後,少年就再沒尋過村主任。但他很不滿。不滿的表現是狠狠地打了村主任的孫子。在學校,他們以前是同學。他叫住馬俊。少年斜著眼走過去時正是課間。鄉村校園裏放著一首那時羊山最愛聽的歌曲。節奏越聽越好聽。他手背在後麵,兩個手指間套著皮筋。嗯?你沒淘沙去?說話發覺不對勁,周圍人喊起來。馬俊就開始跑。少年跑得神速。過去,上體育,他老不及格。馬俊卻一直是運動員。於是,兩人在不大的操場上拉開了距離。一會兒近(小小少年,很少煩惱,眼望四周陽光照),一會兒遠(小小少年,很少煩惱,但願永遠這樣好)。近了,他就罵街:操你媽,馬俊!遠了,他看見馬俊回頭,他就嘿嘿笑。(一年一年時間飛跑,小小少年在長高。)

事實上,兩條腿跑得過六條腿。好幾圈後,當這首歌唱到“隨著年歲由小變大,他的煩惱增加了”,馬俊被追上,一拳打倒在地。他躺在地上問:“你為啥——”少年吐了口痰,罵:“是不是小混蛋!說話!”

他不得不說:“我是。我是。是,是,是。”

娃們之間不用拳頭說話。打開拇指和食指,然後,套在皮筋上,這就是“槍”。子彈是用紙折起來的。小而結實,硬起來像泥球。然後,向後拉去,拉——放——斜眼少年的皮筋還不是一根,有五六根並在一起。這一打,臉能腫。少年看他哭了,人就舒坦了,人舒坦了,就想起了那牆。他站起來,揮了揮手,遠處並看不到有人。可他一直揮舞,眼炯炯放光。打架後都跟身後的娃們揮手。這是一個老師經過,看見了,說的。“這斜眼將來也沒好下場。”同一個人這麼說他。吐這口痰的確讓少年恍惚回到了羊山活著時。聽見羊山趁打架還沒開始唱起的沙啞的《小小少年》。後來,少年就朝那堵牆走去了。

村裏的平靜被新媳婦花葉又一次打亂。她那天上午剛起來,就被漢子在被窩裏打得鼻青臉腫的。當天下午,斜眼少年出工去,人還沒出村,就在路上看見胖胖的花葉跑向了馬娟家。她在門口,站了一會兒,攢了攢力氣。然後,才罵:“不要臉!”後來,罵半天才罵到,“滾出來。”

人越圍越多。花葉就跟人演說一樣,非說:“不要臉的勾引了我家漢子。”門一直沒開。斜眼少年知道馬娟這時應該正抱著娃坐屋裏喂奶(他偷看過)。大夥在門外聽動靜,裏麵沒吭聲。花葉站在門外,歌唱似的罵著。一會兒不罵了。她嘟著嘴往機井邊走。看樣子,沒解氣,她喝口水,又走回來,接著罵。她罵啊罵。這個稍陰的下午很快就被罵聲給填滿了,就被各種各樣的眼光給看遍了。罵起來個個是津津有味的。聽的人有時都覺得喉嚨要冒煙了,可她們還在罵;聽的人覺得詞快用盡了,可她們還在罵;聽的人覺得罵得不能再毒再髒了,可她們還在罵。花葉和馬娟罵起來,完全是另一個樣兒。

花葉是認定馬娟勾引她家漢子了。後來,大家有的,來勸她。她看了看天——時候晚了。她眼睛滴溜一轉,才拖著疲憊的步子走了。她一邊走一邊朝圍觀的人說,到點鍾了,餓了,我要回家做飯吃……花葉回到家,其實沒做飯,氣都給她氣飽了。她說餓是騙自個兒的話。她知道信不得。她看到漢子在門坎上坐著。漢子也看著她。她感到漢子說對她一輩子好的話,也騙了自個兒。越想越氣,越氣越浸在想裏,自個兒拔不出來。她在屋裏轉了好幾圈,找來了碗筷臉盆,她想,趕著氣頭,幹這些事。她想著,一使勁,一個震碎聲,地上都是亮晶晶的碎碴。漢子終於坐不住,走近了她。倆人抱得緊緊的。她家漢子這是服軟了。一宿也是沒落清淨。

陽光照在牆上,花花白白的。花葉正拉著漢子,慢慢來到少年眼皮底下。他們吵著辦離婚。漢子在牆下把花葉的手甩開。他不走了。他喊:“有完沒?說幾遍。真沒那事。”

“得啦!”花葉咋也不信,問,“半夜三更,到騷貨那能做啥?”

他說:“可我沒。”

“在家做那事,你就沒個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