卜守茹看了,大觀道東麵確是升起了一片煙雲,有的地方大,有的地方小,淡處淡著,濃處濃著。因是白日,見不著火。盡管天色陰暗,明火仍是看不見的。
不過,卜守茹能想象到兩千乘轎子被火燒著後的情形,那必是十分壯觀的,若在夜間,隻怕火光能映紅全城。
淚水潸然落下,身子禁不住想往地上癱,卜守茹兩手撐著窗台硬挺著,才沒讓自己倒下去……
後來,又有些轎行的人接二連三來稟報:
說是馬隊上街了……
說是大刀隊上街了……
說是大兵們滿城竄著搶轎號貼封條,還抓人……
卜守茹隻是聽,一句話沒有,也不再哭。
到正午,要的狗肉包子送來了,卜守茹招呼大家都吃包子。
吃著包子,卜守茹癡癡地盯著仇三爺滿頭的白發,斷斷續續地說:
“三爺,你……你老了,就是……就是今兒個請願請準了,你……你老也不能替我弄轎了,我……我都想好了,替你在鄉下老家蓋幾間屋,就像……就像當年對我爹。”
仇三爺老淚直往茶桌上落,不說話。
卜守茹又問:
“當年把我爹送到鄉下,我爹恨我,今個兒你回鄉下也會恨我麼?”
仇三爺哽咽道:
“我……我不恨你,你信得過我,讓我替你弄了十幾年轎,也……也讓我長了見識,我……我得謝你呢!你……你比你爹強,比馬二爺更強,今個兒滅……滅你的不是人,是天,是天呀!”
這時,外麵的街上已響起了馬蹄聲,還有大兵們沿街跑動的腳步聲。
那腳步聲時而遠,時而近,有一陣子似乎就在獨香亭茶樓門前響。
趙管事預感到要出事,勸卜守茹快離開這裏,出城躲躲。
卜守茹不理,仍和仇三爺敘舊:
“三爺,還記得你和巴哥哥抬我進城那日唱的歌麼?就是在大禹山山耪上唱的那支。”
仇三爺問:
“是《迎轎入洞房》吧?”
卜守茹道:
“是哩。那歌怪好聽的。三爺,你還能唱麼?再唱一遍給我聽聽吧。”
仇三爺愣了一下,先是哼,後就拖著沙啞的老嗓門唱了起來:
哥哥我抬轎吱吱呀呀走四方,
四方都有叫我落魂的野花香。
有心摘花怕呀怕呀怕紮了手,
更憂心,更憂心憂心妹妹
罵我是負心郎……
就唱到這,王督辦的大兵提刀掂槍便衝上了樓。
為首的一個連長用盒子炮瞄著卜守茹高喝:
“卜姑奶奶,老子總算找到你了!你和俺督辦、會辦作對,今兒個算作到頭了!”
連長手上的盒子炮又衝著眾人挑了挑:
“還有你們,也都他媽的作到頭了!”
茶樓上的人都呆了,一個個僵屍也似的。
隻卜守茹不慌。
卜守茹擱下手中的包子,用放在桌上的絹帕揩了揩手,平淡地問那連長:
“是在這兒把我辦了,還是找個避人的地方辦呀?”
連長道:
“好個卜姑奶奶,還真有點膽氣!”
卜守茹笑笑:
“不咋,沒你們王督辦膽氣大,他敢用連珠槍成百成千地掃人,我這姑奶奶就不敢!”
連長哼了一聲:
“你他媽還敢妖言惑眾!”
卜守茹不再睬那連長,像啥也沒發生一樣,又對仇三爺說:
“你老唱呀,咋不唱了?就是馬上死,我也得聽完你老的歌哩!”
仇三爺這才接著唱道:
哥哥我迎轎吹吹打打入洞房,
洞房亮亮我擁著妹妹心慌慌。
十年相思我等呀等呀等得苦,
為今日,我抬散了抬散了多少
日頭和月亮……
仇三爺唱得癡。
卜守茹聽得癡。
愣在一旁的連長覺著自己受了輕薄,任啥沒說,悄悄走到仇三爺身後,手一抬,把盒子炮對著仇三爺的花白腦袋扣響了,隻一槍就永遠打斷了仇三爺的歌聲……
打畢,連長把槍瞄著卜守茹,對卜守茹說:
“這下沒心思了吧?走吧,我的卜姑奶奶,俺會辦大人要見你!”
卜守茹整了整鬢發,輕緩地立起,讓身邊的人替她係上那襲紅裏黑麵的鬥篷,又瞅著倒在一邊的仇三爺對趙管事交待說:
“把……把三爺葬……葬了,要厚葬,替……替我多燒兩把紙……”
言罷,任誰沒看,抬腳就往樓下走。
一樓人叫著姑奶奶,都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