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叫劉曉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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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王棵

1

鋪子裏的幾排貨架、一麵牆麵,圍合成三條甬道。靠牆那條甬道最長,頂頭是一扇門,門裏是一間儲藏室——這麼說不完全對,劉曉娜跟方大億也在裏麵睡覺。現在劉曉娜坐在這長甬道的外端,那兒恰好是鋪子的出入口。劉曉娜坐在那兒,盯住甬道中間的那雙栗色磨砂皮鞋,一個念頭燒灼她的腦袋:如果方大億穿這雙鞋出門,她就跟他鬧。

儲藏室或臥室的門開了,方大億從裏麵出來,經過那雙鞋,他停了下來。劉曉娜心裏一緊。好在方大億停下來,隻是為了找貨架上的什麼東西。他沒有找到,向劉曉娜求助了,娜娜,那麵小鏡子呢?我記得一直是擺在這一格的,怎麼不見了呢?

方大億的聲音鬆懈、拖遝。劉曉娜心裏有適合方大億的腔調,這種腔調跟他不搭,而且方大億總是把“娜娜”喊成“臘臘”。這個是劉曉娜最不能滿意的。“N”和“L”分不清的,都是土鱉裏的鱉精。

你個男人家的,照什麼鏡子?劉曉娜沒好氣地說。

方大億把頭從貨架裏抽離出來,衝門外的劉曉娜笑笑,聳了聳肩膀。

他的這個動作,徹底把劉曉娜惹毛了。剛說你有病,你馬上就打起擺子來了。那我要是說你是頭公驢,你是不是馬上滿大街發情去了呢?動不動就把肩膀抖起個花來,假洋鬼子,惡心。

方大億早習慣了老婆的惡語,對此有很高的免疫力。他笑嘻嘻地經過劉曉娜的身邊,用力地捏了把她的屁股,邁著篤然的方步走出了鋪子。劉曉娜捂著屁股去追打他,他無視她的動作,坐上電瓶車,當他的送水工去了。

劉曉娜衝著方大億的背影發起了呆。這個城市因為常年見不著太陽,使人們養成睡懶覺的習慣,八點來鍾的這個時候,巷子裏幾乎沒有什麼聲音。方大億很快消失在了巷子的拐彎處,劉曉娜這才回過神,站起來,進了鋪子,開始往門口搬東西。她急手急腳,搬出每天該搬的東西:整箱的礦泉水、方便麵、真空包裝的麵包、孩子玩的小貼紙……搬運完了,她花了一點時間把這些紙箱子排列整齊。

這間雜貨鋪在巷子的盡頭,稍往外幾步,是民安路。現在,劉曉娜把電飯煲提出來放到門口的椅子上,插好了插頭,開始煮稀飯。其實巷子中段,就在中石化家屬院的門口,是有一家早點鋪的,但劉曉娜不可以讓自己掏錢買早餐吃。方大億卻經常買,搞得像個公務員或白領似的。一想到這一點,劉曉娜的火就上來了。這兩年來,她越來越容易生氣上火。她表妹楊欣欣叫她當心早“更”,說三十六七歲是女人最危險的年紀,過了這個年紀,就不容易被早“更”選中,要“更”的話,就直接奔更年期去了。劉曉娜覺得楊欣欣是在咒她。

從民安路方向傳來一陣急刹車的聲音,劉曉娜的壞情緒還沒過去,懶得朝那邊看。不過,她到底還是把頭扭過去了。然後,她看到了那個場景:一輛白色大眾寶來車停在民安路上,車門打開,出來一個穿蕾絲收腰撞色連衣裙的女人。劉曉娜被這女人的不俗穿戴吸引,停下了手裏的活計,直了身,定睛往那兒看。這樣一來,劉曉娜就看到了躺在馬路上的那個老太太。她躺著的位置,離車頭不超過3米。那個女人快步跑到老太太身邊,蹲下身去,卻又趕緊站起來,快速往她的車跑去。她才把車門打開,人還沒坐進去,劉曉娜想也沒想就喊了起來,你先別走!不能走!腳上的拖鞋快節奏地拍打著紅巷路,劉曉娜一陣風似的跑到了民安路上。你站住!撞了人就想跑?別跑!

民安路上沒有其他人。之前也沒有。不過,很快就湧出一個又一個前來圍觀的人。理所當然,當劉曉娜她們三個女人被圍在核心後不久,警車也開過來了。一個警察從車上跳下,撥開人群。讓開!都讓開!別妨礙我們執行公務!

幾分鍾前,我開車經過這兒,看到一個老太太躺在路上,就下來看看……那個女人先聲奪人,對警察說。劉曉娜說,瞎扯!你怎麼不直接說你就是活雷鋒呢?雷鋒不但活過來了,還變性了,你是這意思嗎?警察衝劉曉娜擺擺手,意思讓那個女人先說。從現在開始,你要為你說出來的每一句話負責,聽清楚了嗎?他對那個女人說。真的不是我撞的,我沒有撞她。那女人說,我看到地上躺著這個老太太,就把車停下來,想看看我能不能幫她點什麼。可我剛下車,這位女士就跑出來,說我撞了老太太。

這個女人說話的時候收著小腹,端著上半身,頸項像打了石膏似的繃直,嗓門壓著,使她的聲音修飾感很強。劉曉娜抵觸她行腔吐字的方式,這種抵觸是從直覺裏蹦出來的,不需要理由。什麼你剛下車我就跑出來了?明明是你下車後又逃到車裏去,我才跑到你麵前跟你說話的。要不是我及時跑過來喊住你,鬼知道你現在已經逃到哪裏去了。

我重新跑到車裏去,不是因為我想開車走掉。女人笑容可掬地看著劉曉娜。我是下車後發現老太太暈過去了,而我車裏有備用急救的器具和藥,我回車上,是為了去拿它們。女人揚了揚手上一隻藥瓶。你看!我是去拿速效救心丸。我當時看老太太在地上抽搐,覺得她可能犯了心髒病。

她說到這兒的時候,包括警察在內的大家,仿佛才意識到地上還躺著一個比現場任何人都重要的人似的。有人搶過女人手裏的藥瓶,要去給老太太喂藥,但馬上另一個人製止了他。什麼心髒病犯了?我看她就純粹是被撞暈過去了。警察說,反正救護車馬上就到了,肇事者和目擊證人留下,其他人都散了吧!

女人毫不遲疑地抗議,警察同誌!我不是肇事者,請注意您的用詞。

警察說,好吧!我暫時不能認定你是肇事者。又把頭轉向劉曉娜,就你一個人目擊嗎?劉曉娜說,是吧!好像是!警察問,那你有沒有空?一會兒等她的保險公司來人作了現場勘查和鑒定之後,麻煩您和這位女士跟我到派出所去一趟。

2

劉曉娜回到小賣鋪的時候,天已經黑了兩個來時辰了。可是,卷簾門死死關著。這個方大億,還不回來!打開卷簾門,也不開燈,劉曉娜熟門熟路地從貨架裏摸出一包方便麵,去裏麵廚房裏舀了一大勺辣椒,泡了一碗超辣的麵,坐到門口吃了起來。腦子裏回放著白天的事,慢慢有了種成就感。

在派出所,那個女人說一句,劉曉娜立即頂過去兩三句,叫人家招架不住。警察很讚賞劉曉娜,對她的態度是越來越好,對那女人的態度卻是越來越差。碰到劉曉娜這種仗義執言的人,警察多少會高看一眼。他們不是不清楚,有的人目擊交通事故後,就隻想躲遠點,省得給自己找麻煩,斷然不會像劉曉娜這麼積極地前來作證。

泡麵吃完了,方大億還是不回來。劉曉娜又去泡了一包更辣的麵,吃完,探出頭去,眺望路燈下的這條叫作紅帽子巷的巷子,心裏開始不耐煩。你死哪兒去了?怎麼還不回來?劉曉娜打方大億的手機。方大億說,馬上!馬上!劉曉娜說,趕緊給我回來!我有事情跟你講。她想向方大億宣泄一下心裏那種成就感,她怕方大億回來晚了,它已經不存在了。

沒幾分鍾,方大億就回來了,仿佛他就在鋪子附近哪個犄角旮旯裏藏著似的。也就是說,他接劉曉娜手機的時候,人就在巷子裏。什麼事?為什麼不開燈?方大億進門去把燈打開,問話的腔調,卻是漫不經心的。這兩年來,不知道他是如何慢慢駕馭這種本不適合他的腔調的。以前方大億是急脾氣,跟劉曉娜現在一樣,語速急快,語氣堅決,仿佛是怕別人覺得她不自信。劉曉娜最煩方大億現在這種腔調了,不了解他底細的人,還以為他是個公務員,是個公司高管,甚至是個退休老幹部,總之,不容易想到他是個送水工。你跟我講話,能不能專注一點?她又要生氣了。方大億說,你就說嘛!到底什麼事?劉曉娜真的生氣了,我告訴你方大億,你為什麼總是沒耐心聽我好好說一次話?紅帽子巷裏那些賤女人到底給你灌了什麼迷魂湯?讓你變成了這樣的人!方大億說,楊欣欣說得沒錯!你真的早“更”嘍。一邊說,一邊去抓劉曉娜的乳房。劉曉娜閃開了,並抓起一樣東西,要往他身上扔,但馬上想到把它扔壞了就不好賣了,又把它放下了。

入睡前,劉曉娜忍不住還是跟方大億講起了白天的事。她講完,方大億問了一句令她意外的話,你真的看清是那個女的撞的?劉曉娜一愣,忽然意識到,這一天以來,她盡在想著怎麼向那些圍觀者、向警察論證那個女的在說謊了。換句話說,她從頭到尾都在等待那女人說出她想象中的謊言然後予以駁斥,都沒有給過自己一點點時間,去真正回顧最先出現在她眼前的那一幕到底是什麼樣子的。

現在,劉曉娜披起外衣從被窩裏坐起來,在小得不能再小的房間裏開始了這遲來的回顧:

她最先看到的,應該是民安路上有輛私家車停了下來,接著,車門打開,從車裏跑出一個女人——現在劉曉娜知道了,這女人叫林謹——再接下來,她看到林謹向車子的前方跑了過去。然後,她看到了車前方兩三米的位置上,臥著一個老太太。

這就是劉曉娜最先看到的一切。接下來的事情,就是無窮盡地爭執、辯論。劉曉娜仿佛得到一股慣性,去爭執、去辯論,讓林謹一次次地敗下陣來,使警察高度認同她的證詞。

可是,較真了說,劉曉娜並沒有看到車子撞到那老太太身上的那個畫麵,更沒有看到林謹的車撞上老太太的那個畫麵,更別說看到林謹的車把老太太撞暈的那個畫麵,不是嗎?想到這裏,劉曉娜不安起來。她索性從床上爬起來,打開裏屋的門,坐到了黑漆漆的鋪子裏,繼續想下去。

坐著想了一會兒,劉曉娜不再不安了。那還用說嗎?老太太就躺在林謹車的前麵,而林謹突然停下了車,僅憑這兩個點,即可斷定老太太是林謹的車撞的。更何況,在此之前,劉曉娜一直就在小賣鋪門口忙活,在與這個事件有關的畫麵出現到劉曉娜視野裏之前,至少有兩分鍾的時間裏,她並沒有聽到有車子駛過民安路的聲音。她從來都是個對聲音很敏感的人,如果真有車開過來開過去,她不可能聽不到,聽到了不可能不在記憶裏留下聲訊。劉曉娜站起身來,往裏麵的小屋子裏走,和衣躺到了床上。無須質疑自己的記憶,就是林謹撞了老太太。在瞌睡蟲侵犯她之前,劉曉娜這樣地叮囑自己。

光這樣叮囑還不夠,在夢裏,劉曉娜仍在跟自己的記憶合作,以校正出最精準的答案。夢總能激發出人們大腦皮層最深處的記憶,天快亮的時候,劉曉娜突然借助於它回想到了更多的當時畫麵:

林謹往老太太那邊跑去的時候,劉曉娜分明看到老太太在滾動——就那麼向前滾動了一瞬,滾了一小步不到,然後老太太的身體靜止了。沒錯!劉曉娜不是一看到老太太的時候,老太太就一動不動的,她滾動過一下,對!滾動過一下的!

那麼,是林謹撞倒老太太?絕對是!這變得更加確鑿無疑,不是嗎?如果不是剛剛被車撞上,老太太怎麼可能順著車前行的方向滾動呢?根本就是被撞之後,她的身體隨著慣性發生位移。這滾動就是掙紮,隨著撞擊力的方向進行的一種掙紮。可憐的老太太。

劉曉娜說起話來挺糙,戶口也不在城裏,但她學曆跟這城裏的同齡人相比,至少能達到平均水準。是的,她念過大學,正兒八經大專畢業,而且她大學的專業是財會。也就是說,她是有足夠理性思維的人,絕不會動不動就自以為是。在劉曉娜自己心裏,巷子兩邊中石化家屬院、地質局家屬院、中國聯通公司家屬院,各種院子裏的某些閑女人,不如她劉曉娜看問題理性。

劉曉娜決定不再跟自己較勁,那實在是沒有必要。在這件事上,她現在唯一要做的就是,等待警察的傳訊,然後她坐到庭審現場,以目擊證人的身份,為那無辜的老太太作證,盡好一個目擊者的本分。

3

老太太名叫吳秋蘭。她是出來給上小學的孫子買早點的。她的家,就在民安路外圍的一個商品房小區裏。孫子想吃紅帽子巷裏那家早點鋪的龍眼包子,於是吳秋蘭一大早就出來了。跨越民安路的時候,就被撞上了。她今年68歲,常年無病,很少住院。這次遇到這樣的事,一下子撞得沒知沒覺了,也真是倒黴。

關於老太太的這些情況,是當日圍觀者中的紅帽子巷裏的某個居民,來小賣鋪買東西的時候,跟劉曉娜說的。這個人還誇劉曉娜,你做了一件好事!要不是你,那老太太的兒子、媳婦多倒黴啊。為什麼呢?因為,據說吳秋蘭是農村戶口,雖然有農保,但那點農保抵不了什麼大用,醫藥費幾乎還是得自己掏。而一送進醫院,從撞倒到現在,才三天,這醫藥費已經花去3萬多了。隻要吳秋蘭醒不過來,平均每天就得花上1萬來塊錢的醫藥費。看那樣子,她是不容易醒得過來的。

劉曉娜決定去看望一下吳秋蘭。她拿出一隻大方便兜,去貨架上挑了幾樣好一點的零食,關了店就出門了。才走出去幾步,方大億騎著電瓶車回來了,今天他店裏新來了一個送水工,他沒那麼忙了,就偷閑回來坐會兒。你去哪裏?方大億攔住劉曉娜。那個老太太挺可憐的,我去看看她。方大億搶過劉曉娜手裏的食物袋,把她往鋪子裏麵推。不能去!劉曉娜怒道,為什麼不能去?方大億說,你平時挺聰明的,怎麼現在犯糊塗了?你是證人,去看人家,就好像你跟人家串通好了,要跟那個叫林謹的女人對著幹似的。劉曉娜說,我剛聽說,這老太太跟我們一樣,也是宜賓人,光憑這一點,我就該去看看她。方大億說,你真是傻到家了,如果老太太家跟我們是同一個地方的,你就更應該避這個嫌了。

方大億這麼說是有道理的。劉曉娜不得不承認,隨著在紅帽子巷裏待的時間越長,方大億看似越來越嬉皮笑臉,但實則變得比幾年前練達多了,遇到大事情,他是絕對不會犯迷糊的。

不過,也正因為方大億越來越喜歡用嬉皮笑臉來偽裝他自己,劉曉娜越來越容易生方大億的氣。她不喜歡他現在的樣子。他這樣,會讓劉曉娜覺得他有問題,有事情瞞著她,不跟她一條心。所以,劉曉娜最終還是不顧方大億的阻攔,去醫院看吳秋蘭了。

在醫院,看到身上紮著針、纏著輸液管的吳秋蘭一動不動的樣子,劉曉娜的眼淚一下子就掉下來了。那個叫林謹的女人,怎麼就這麼缺德呢?劉曉娜想。正這麼想著的時候,吳秋蘭的兒子、兒媳婦進來了。他們感謝劉曉娜的正義。劉曉娜搖搖頭。你們快別這麼說,這都是我應該做的,世風壞了,我劉曉娜做人的原則不能壞,不站出來作證,我過不了自己這一關。

巧得很,正跟吳秋蘭的兒子、兒媳婦聊得投機的時候,林謹也來醫院看望吳秋蘭了。其實說巧是不太準確的,因為,後來劉曉娜得知,自從吳秋蘭入院之後,林謹天天過來看望。

林謹也提了一大兜食物,相比於劉曉娜帶來的東西,林謹帶來的,都是些高級食品。其中有一個麵包,劉曉娜在一家台灣人開的麵包店見過一次。那次,她放暑假的兒子嘉嘉來城裏待幾天,她陪嘉嘉去街上逛,給嘉嘉買過一個這款麵包。沒記錯的話,那麼小的一個麵包,花了劉曉娜12塊錢。這錢都可以用來買兩袋旺旺雪米餅了,她可舍不得買這麼貴的東西給自己吃。

無疑吳秋蘭的兒子對林謹是有情緒的,為了讓林謹感受到這種情緒,他撕開一袋劉曉娜帶來的旺旺雪米餅,扔給他老婆一塊,自己拿一塊,吃了起來。他對林謹說,你也不想想,我媽這麼一個昏迷不醒的人,能吃東西嗎?你買些吃的過來看我媽,說明你沒有一點兒誠意。虛情假意,我們不需要。我們需要的,是你實打實的行動。請問林女士,後麵幾天的醫藥費,你帶過來了沒有?

林謹站得直直的,打開精美的坤包,從裏麵掏出一遝錢來,小心地放到床邊。這是兩萬塊錢。想了想,又補充道,你們先拿著用吧。如果最後的判決是我沒撞你媽,那這錢就算是我借給你們的,到時你們還給我就是。如果判決是我撞了,這錢我自然就不能要了。吳秋蘭的兒媳婦厲聲打斷了林謹,你撞了我媽這個事實,難道還有疑問嗎?你這個女人,怎麼這麼頑固?林謹深吸一口氣,緩緩道,我們之間老是這樣為同一個問題重複爭論,是沒有意義的。所以,我現在也不打算跟你爭論事實到底是什麼。我們都相信法律吧,法律能給我們大家一個公正的說法。

吳秋蘭的兒子猛地就跳腳了。你這副拿腔拿調說話的樣子,真讓我不舒服!你裝什麼裝?你要真沒撞我媽,心裏沒鬼,天天跑到醫院裏來看我媽幹什麼?林謹低下頭去,不一會兒,她慢慢抬起頭來,恢複了淡然的表情。我來看你媽,是盡一盡做人的道義,我是信佛的,事情被我撞見了,讓我無動於衷,我是做不到的,這也正是我那天停車下來的原因。劉曉娜再也聽不下去了,衝在吳秋蘭兒子、兒媳婦的前麵,還擊林謹。你這個女人,真是不像話。你信佛就能證明你沒撞人嗎?菩薩要是知道你拿他老人家作擋箭牌,一定會把你從他的信徒隊伍裏開除掉。林謹皺了皺眉頭,避之不及地說,我先走了,不打擾你們了!吳秋蘭的兒子伸手把林謹帶來的那兜食物提起來,迎著林謹的後背扔了過去。

4

林謹的辯護律師也是個女的,她在進行辯護的時候,劉曉娜竟然在不知不覺間笑出了聲。當然,她隻笑了一次。不是這個姓於的律師的辯護詞多麼可笑,事實上,那些辯護詞令劉曉娜震驚和意外,深感林謹請了個不按常理出牌的律師。劉曉娜笑,是因為於律師每次都把她的名字念成劉曉臘。證人“劉曉臘”這個,證人“劉曉臘”那個的,此起彼伏從於律師嘴裏湧現出來的這個“臘”字,抵消了劉曉娜因她那些詭異的辯護詞而產生的憤怒感,繼而變得篤定了。劉曉娜針鋒相對地與於律師辯論。

法官同誌!請允許我針對於律師剛才的話作一次駁斥。劉曉娜說,於律師說沒有任何事實依據可以證明我不是在扯謊,所以,我的證詞不能作為本案立論的依據。這個話實在是太可笑了,也說明於律師太不專業了。我難道先要來證明一下我不是個撒謊的人,才有資格坐到這裏作證?請問我們國家有辦理不撒謊證的相關機構嗎?如果有,我肯定是先辦一個再來作證,可是沒有這種機構啊!為什麼會沒有?那說明不需要這種機構。如果照於律師那種邏輯,庭審現場就不可能有證人席了。我既然敢坐到這裏作證,說明我是敢確保我說的話句句屬實的。再說了,如果我說了謊,法律自然會給予我相應製裁。法官同誌,我以我的人格保證,我不可能作偽證。我跟林女士無冤無仇,我跟吳秋蘭也沒有禮尚往來,我沒有理由來作偽證。我就給你舉個例子來表明我的人格吧,我開小賣鋪的生意,從來不賣假貨,一件假貨我都不會賣。要知道開小賣鋪賣假貨是非常容易的,別的開小賣鋪的人多少都會賣一點,沒有人追究,因為小賣鋪賣的都是零碎東西,誰也不會因為買了幾塊錢的假貨,過來退貨什麼的。

劉曉娜這段話讓於律師抓到了足夠多的漏洞,這下好了,於姓律師再為林謹辯護,變得邏輯嚴謹起來。前麵,她似乎沒怎麼找到感覺,辯護詞大多停留於狡辯。這從另一個角度說明,人的信心通常是被別人激發起來的,如果那個人明顯讓他感到不如他本人。顯然,說話這件事,於律師在劉曉娜麵前是有優越感的,沒有優越感那才怪了,好歹她也是個律師,雖然明眼一看就不是個優秀律師。

於律師說,你們都聽到了,證人劉曉娜說起話來繞東繞西,讓人找不著重點,這說明她邏輯混亂,這樣的人的精神狀態是可疑的。而且,她試圖用她不賣假貨來證明她人格高尚,這說明她很感性。我不得不懷疑,證人劉曉娜說她親眼看見林女士撞了吳秋蘭女士,有她主觀臆測的成分。這樣的人的證詞,有多少可信度?

庭審結束,回到小賣鋪,劉曉娜十分生氣。她實在沒想到,在這麼一個蹩腳的律師麵前,她的表現是那麼的不盡如人意。她對自己很失望。正好當天房東夫妻兩個回來,到樓上來拿東西——他們通常不住在這兒——看情形,他們這陣子生意不錯,人胖了一大圈,紅光滿麵的。他們在車管所有人,專做倒賣車牌的生意。見到劉曉娜,他們順便從手裏提的水果兜裏拿了好幾隻橘子給她。劉曉娜等他們上樓了,將橘子扔到了垃圾桶裏。

晚上方大億回來後,在床上問劉曉娜庭審結果,劉曉娜鬱鬱地說,法官好像傾向於相信我的證詞有問題,有可能林謹能勝。說到這裏劉曉娜哭了起來。大億,你覺得我是個說謊的人嗎?方大億忙安慰她,你是最講誠信的人了,誠信被你當成了命根子。我都記不清有多少次了,別人忘了找零的錢,你趕緊去追人家。有一次,你追過去太遠了,小賣鋪沒上鎖,回來你發現有人偷了東西,但是你那天一點兒都沒有後悔,你說你做了該做的事,所以,即便小賣鋪全給偷光了,你也覺得值得。劉曉娜說,是啊!我就是這樣的人,楊欣欣的那個詞怎麼說的呢?精神潔癖,對!我們雖然窮,但在道德上,我們不窮,我反而覺得,在道德上,我們是富裕的,比紅帽子巷裏有些女人富裕多了,你不覺得嗎?

方大億嘿嘿笑了兩聲,不開腔了。劉曉娜看到他這副樣子,突然就把矛頭向他掉轉過去。你笑什麼?難道你不覺得那些女人很無恥嗎?你過去送水,她們就把你拉到床上去了,這不是犯賤嗎?要有多賤,才會主動去跟一個送水工上床。方大億臉色驟然冷了一下,劉曉娜立即意識到她剛才這麼說,對方大億是種貶低。真是的!她竟然覺得紅帽子巷裏有女人勾引她老公,是因為她們犯賤,而不是因為她老公有值得勾引之處。她真把方大億看得那麼低嗎?當然不是,她怎麼可能會嫁給自己低看的男人?她從來都覺得方大億不比紅帽子巷裏的大多數男人差,那麼,她為什麼會那麼說呢?難道在紅帽子巷的女人麵前,她心裏是埋藏著根深蒂固的自卑感嗎?想到這裏,劉曉娜心裏很不舒服,也不再開腔了,掉過頭去就睡覺。

深夜的時候,劉曉娜下意識地抱住了方大億,然後,她感覺方大億身體的形狀很好,手感更好,他的肚子比紅帽子巷裏的任何同齡男人都平坦,那胸大肌她一隻手都抓不攏,屁股裏麵像塞著兩個足球,兩條腿更不用說了,要多筋道有多筋道。這得益於方大億常年騎車爬樓,而且,方大億從今年開始,還像個城裏人那樣,注重體育運動了,但凡得了一點空,他就會去民安路上的那家遊泳館遊泳,當然,遊泳票是紅帽子巷的某個女人送給他的。他偶爾會得到來自紅帽子巷的某個女人的贈物,那雙栗色磨砂皮鞋就是,不過,是二手貨。當然,方大億養成遊泳的習慣,這暴露出他想贏得更多紅帽子巷裏的女人的青睞。

想到這一點,本來已經若有若無從心裏跑出來的欲望,立即散了,劉曉娜大力從床上坐起。她把睡夢中的方大億從床上揪了起來,叫道,你老實交代,最近有女人勾引過你沒有?方大億人已經被她拉得坐了起來,但卻沒有醒,他一隻手伸下去,把短褲裏那玩意兒掏出來,一隻手拍拍劉曉娜。你是想了吧?我今天有點累,你自己坐上去吧。劉曉娜一巴掌拍到方大億臉上,怒道,你一天到晚想那事兒,你是給那事兒搞累的吧?方大億醒了,瞪了劉曉娜一眼,也生氣了。你沒完沒了地鬧,也不管我困不困,就不能讓我好好睡一覺嗎?

劉曉娜就不再攪擾方大億了,畢竟,他明天一早就要起來去上班送水,每天如此,他挺辛苦的。但劉曉娜自己這之後再也沒能睡著,翻來覆去的過程中,她回想與方大億到城裏後這幾年發生的事。她想起第一次嗅到方大億可能跟紅帽子巷裏某個女人有染後跟蹤方大億,最終得到確鑿證據的事。當然,後來她在與方大億有過一次深入交談後得知,那是紅帽子巷裏一個最拿這種事不當個事的女人。不過,方大億顯然從這女人身上找到了一種靈感,他知道了,他是有機會跟紅帽子巷裏更多的女人上床的。劉曉娜想得沒錯,他慢慢變得注重修飾自己,養成了去遊泳的習慣,是因為他想讓這種機會變多。他娘的!女人給男人搞出那種事,那叫戴綠帽子;那麼反過來如果那事是男人搞出來的呢,可以叫戴紅帽子嗎?要這樣講的話,她住在紅帽子巷還真是住對了,惡心!

5

幾天後,庭審結果出來了,林謹敗。但是,令人意外的是,這個判決之後,林謹一反常態,不再是那個在任何場合都竭力克製情緒的女人。她在微博上傾訴,每天一篇簡練、有力的微博。不管哪篇微博裏,她都堅定地強調她沒有撞吳秋蘭。當然,這些微博裏還有別的意思,比如,林謹說到她自己的生活。我這輩子怎麼就這麼倒黴呢?林謹這樣說。她告訴任何一個看到她微博的人她四十一年來的生活裏所經曆過的所有倒黴事:跟丈夫結婚五年後,發現丈夫養了小蜜。她不能容忍這樣的事在她身上發生,速戰速決地跟丈夫離了婚。當時不到4歲的兒子判給她。這麼些年來,她一個人,受了常人想象不到的苦,把兒子養到16歲,將他送到了加拿大讀書。她可不是有錢人,甚至於,她比街上任何一個看上去窮困潦倒的人都要窮。兒子去加拿大讀書的錢,都是她借來的。她立誓要讓兒子得到好的教育,即便舉債,也在所不惜。這麼說吧,她欠下的債務,已經高達30多萬了。當然,這是在那件事發生之前。那件事發生之後,保險公司支付了很少一部分強險費之外,其他費用都是她自己掏。為了墊付吳秋蘭的醫藥費,她的債務又增加了幾萬。現在,她已經借不到錢了,沒人敢借給她。這也正是她不願意去給自己做手術的原因——在那件事發生之前,她本來應該去醫院做手術的。因為,她剛查出患了乳腺癌。

林謹說,她要重新上訴。

看得出來,她是一個擅長組織文字的人,她的這些微博,使她得到了大量的同情。也就是說,隨著這些微博的發酵,很多人站到了林謹這邊,替她打抱不平。她得到了廣泛的社會輿論的支持,而這些支持的背麵,是對林謹文字裏那個“作偽證的女人”的抨擊。

劉曉娜不上網,幾乎不看報,方大億更不。所以,劉曉娜得到這些新情況時,已經是它們成為社會話題之後好幾天了。要不是楊欣欣打電話過來告訴她,她還蒙在鼓裏呢。表姐!你到底做了什麼啊?這兩天網上到處都是罵你的人——我也是剛剛推測出來,被罵的人是你。說是紅帽子巷有個女人,開小賣鋪的,作偽證,誣陷一個患乳腺癌的可憐女人。真的是你嗎?劉曉娜說,什麼患乳腺癌的女人?誰作偽證了?我可沒有。楊欣欣說,那麼,網上被罵的那個女人,真的是你了?你快去網上看看吧,你快被罵死了。這樣吧,你不要去網吧看了,來我家上網吧!我還可以幫你出出主意,商量一下接下來你該怎麼辦。

劉曉娜鎖了小賣鋪,坐公交車直奔楊欣欣家中。途中,楊欣欣打她手機,問,你到哪兒了?劉曉娜說,我在公交車上。楊欣欣說,這麼十萬火急的事,你還有心思坐公交車?打車吧!劉曉娜下一站下了車,打了個出租車來到楊欣欣家。楊欣欣打開她的微博,搜了一堆關於劉曉娜的信息給她看。劉曉娜看了不到三分鍾就氣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