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誰,連武功都不會,看上去就無趣極了,還敢跟我搶姐姐!你不知道我姐姐最討厭的便是無趣的呆瓜嗎!”林奉紫小時候個兒就高,揮著鞭子把小美人打跑,“接招!接招!”
最可惡的是,她把柔弱的小美人趕走後,回來還自個兒扮成了柔弱的樣子。雪芝迄今還記得,她當場笑得跟朵花似的,說:“姐姐,我們好久不見,你近日可好?”從這一刻起,奉紫在雪芝心中再無形象。使心作幸,步步為營,還喜歡裝模作樣,到處認親,真是個厚臉皮的媒婆痣林美人!
直至今日,林奉紫居然還如此叫,雪芝大大的眼睛眯成一條縫兒,一臉不悅:“誰是你姐姐?我說了,我們不讓房。”
奉紫微微一結眉,一臉被傷害的表情:“姐姐,不要這麼對我。”
原雙雙從上到下打量了一遍雪芝,冷笑道:“我還說是誰,原來是重蓮的女兒。你爹爹已經去世,你還來英雄大會做什麼?小孩子回家守著靈牌積點德吧,不然你爹濫殺無辜造的孽,還得由你來償。這房我們也沒說要你們的,我這便去找——”頃刻間,腰間的長鞭一抽,原雙雙及時纏住重雪芝的手腕,雪芝原本刺向她的長劍,不偏不倚地指向重火宮的人。雪芝用力抽手,但鞭子似長了牙的荊條,越纏越緊。原雙雙笑道:“我不是習劍出身,但我還清楚,這劍不能這麼拿。重少宮主,到底是您的劍太弱,還是重火宮的劍法空有其名呢?”
“不準你侮辱我爹爹!”
“是你暴寡脅弱在先。”
“那是我和林奉紫的私仇,不要大娘你來插手!”
原雙雙素來愛美,一聽“大娘”二字,臉“唰”地變色,揚手欲扇雪芝耳光——然而,手掌幾乎要打到雪芝麵上,卻突然停住。她的手腕被三根指頭捏住。
出手之人是穆遠。他甚至沒有看原雙雙,隻道:“放開她。”
原雙雙不理睬他。但無論她再怎麼動手臂,手腕都被無形的枷鎖銬住,無法動彈。她隻得鬆開纏住雪芝的長鞭,揮向穆遠。穆遠伸手接住長鞭,鞭子繞他的手掌纏了幾圈。他用力拽住,另一隻手並未放開,兩個人開始較勁。原雙雙力氣自然不敵穆遠,不一會兒額頭上便滲出細汗。
這時,一個算盤放在兩個人的手上。
“再繼續下去,雙方都會被取消比武資格,兩位還是掂量著點。”
奉天客棧齊老板,年輕時也是一代風雲人物。如今胡子花白,威信尚在,他和英雄大會的各大主辦者交情匪淺,且約法三章,參賽者不得在客棧裏鬧事,違者除名。於是,原雙雙隻得作罷。穆遠向她拱手,然後和雪芝回到位置上。
剛一坐下,雪芝發現穆遠的手已受傷,手心全是密密麻麻的小紅點。可經她提示,他也似毫無痛覺,在拭手布上蹭蹭。雪芝忙抓住他的手腕:“你可真是沒心沒肺,那大娘的鞭子上萬一喂了毒,可怎麼辦?”
“此地人多,她沒這膽量。”穆遠拾起筷子,“吃飯吧。”
“沒中毒也得包紮,別動。”
雪芝也不管他是否願意,用一隻手肘把他的胳膊壓在桌子上,從懷中掏出藥瓶,咬開紅色小塞兒,抖了一些粉末在他手上,又抽出一卷紗布,替他慢慢纏上。穆遠隻得任由她處置。他的唇無色卻飽滿,抿成一條縫。客棧門外,人群如潮,風剪了落花金葉太匆匆,萍蹤浪影若芙蓉。但此刻,閶闔風自西南來,河上鱗波泛起,他所能看見的細微改變,也隻有她被風輕微揚起的鬢發,她認真包紮時輕絞的眉峰。
過了許久,她拍拍手,用袖子擦擦汗:“好了。”
“多謝少……”
他言猶未畢,隻聽見客棧二樓傳來一陣呼聲:“輕眉,臭小子!不要跑!把我老婆的發簪還給我!”
“豐伯伯的教誨,晚輩此間受用也。隻是這會兒不趕趟兒,晚些她也不見了影兒!”話音是從樓道間傳來的,清亮年輕,在耳邊吹過一陣曉夢湖聲。伴著腳步聲咚咚響起,一個少年坐在二樓樓梯扶手上,順勢一溜煙滑下來。
雪芝抬頭,一眼看見那張筆花尖淡掃輕描而出的臉。
“輕眉,老大不小了,給我規矩一點!”二樓的中年男子喊道。
這位叫輕眉的少年抬頭望著二樓,搖搖手中的銀鸞發簪:“謝謝豐伯伯!”扔下這句話,徑直跑出客棧。
他跑得興致高昂,似乎看不到任何人。但是,任何人都在看他。其實他打扮得並不花哨,渾身隻有青白二色,發帶也是青色。隻是,何為春風細雨走馬去,珠落璀璀白罽袍,這股子風華正茂的少年氣兒,不由得令旁人露出羨妒之色,抑或心生向往。
“唉,臭小子,還以為他懂事了些!”樓上一聲歎息,便再無下文。
雪芝扭過頭來,睥睨地皺皺鼻子:“青梅?真是人如其名,娘娘腔。叫紅桃也好。”雖說如此,眼睛卻一直盯著輕眉的背影。
“不是青梅煮酒的青梅,是輕淡的輕,眉毛的眉。”海棠翻翻穆遠整理的名單,“看他的佩劍,應是靈劍山莊夏輕眉。前天才參加過比武,拿了第十三名,很是出奇製勝。”
“夏輕眉?”雪芝眉毛扭得更猛了些,“看不出來有多厲害。”
琉璃一挑眉,看看雪芝:“反應這般大,不大尋常。”
“我哪有很大反應?說都不能說了?”雪芝埋頭吃飯。
朱砂笑道:“莫非看到翩翩少年郎,小女子動心了?”
“我哪有!”
“越是否認,便越是做賊心虛哦。”
海棠笑道:“你們別再逗少宮主,小孩子喜歡否認自己喜歡的東西,可不正常嗎?別把她氣哭了,難哄。”
雪芝差一點掀桌子,但被三個護法壓下來。穆遠歎氣,硨磲麵無表情地看著他們,已經超脫升仙。這一幫護法都是看著雪芝長大的叔叔阿姨,幾乎都為她換過尿片。因此,雪芝若想在他們麵前逞威風,那是扁擔上睡覺,如何都翻不了身。好吧,她承認,那如仙的少年是令她心跳快了幾拍,但他們也沒必要這樣揭穿她。好在沒一會兒,便有小販進來兜售畫像。
“上官透的畫像?”重雪芝將筷子一放,接過小販遞上來的水墨畫,“這都能拿來賣錢?”
“這可是精裝版的上官特製畫像,隻我一家,別家不賣。”
重雪芝一看那圖,睜大眼,嚇得口中饅頭掉到了腿上:“這是上官透嗎?分明是一個少林和尚。”
“嘿,小姐有所不知,很多姑娘都在搶這一幅啊。”
“我隻聽說過他很風流,但不知他居然是個光頭。”雪芝搖搖頭,“這年頭,姑娘的眼神都不好使。”
琉璃對小販露出淡定的微笑:“這位小哥,你有沒有覺得這個姑娘看上去很眼熟?”
小販看看重雪芝,再看看琉璃:“是很眼熟。這位大俠,您看上去也很眼熟。”
琉璃道:“這姑娘是林二爺的女兒。”
“原來是林姑娘。”小販道笑得無比純良,“這幅畫我送您。小的行不改名坐不改姓趙大眼是也,後會有期。”
小販腳底抹油,瞬間消失。旁邊有小販低聲對同行說道:“這趙大眼平時為人還不錯,不就是比他的上官光頭畫像便宜個十文,有必要為了十文錢這麼對人家嗎?同是贗品,公平競爭,一點職業操守都不要。”
雪芝眨眨眼,回頭看看那幾個小販。那幾個小販有兩個兜著東西跑了,剩下的都是把東西乖乖留下,才一臉諂媚地跑掉。雪芝看著那堆贗品,歎道:“雖然我二爹已不在江湖,但江湖仍有我二爹的傳說。連這些江湖騙子都怕他,唉。”
琉璃道:“那是因為你二爹做人不厚道。”
雪芝一拳打在琉璃的鼻子上:“除了我,誰都不準說他壞話!”
朱砂湊過頭來,看看那個光頭畫像:“這臉蛋還是挺好看的。不過這些小販也確實缺德,上官透別的畫像不賣,就盯著這一張。”
畫像上的人,是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腰板兒挺得筆直,光看眉便知他輕佻叛逆,光看眼已知他成竹在胸,那眉眼盈盈間,有十成的風流味兒,在這小小年紀便露了八成的雛形兒。雪芝道:“我知道這畫像是幾時畫的。”
對這個人的傳聞,她聽說過不少。
要用四個字概括上官透,沒有什麼詞能比“福星高照”更確切。
上官透老爹是當朝國師宰輔,官拜正一品,和今上都沾親帶故;他娘是洛陽大布商的女兒,有個在峨眉當掌門的姐姐和當武林盟主的表哥,京師首富司徒氏與他們也是交情甚篤。而上官透其人,從小便生得標致,知書達理,滿腹才學,稍稍有些不好,便是那柔弱的身子骨。但這不礙事兒,因為這曾是他小時的武器。時至今日,朝廷百執事太太們都還記得一件事:某次國師壽宴上,四歲的上官小透在園子裏看書,元帥千金一直纏著他玩繡花。是人都看得出來,他心中有一百個不樂意,但他並未拒絕,隻隨手摘了朵花,戴在她頭上,一副柔情萬種的模樣,然後轉身跑掉。小姐姐麵紅耳赤,羞得再也不找他。當時在場之人均麵麵相覷,說完蛋,這孩子是根禍苗。國師拽著兒子的衣領,把他提到自己麵前,一臉的恨鐵不成鋼:“臭小子啊,你才四歲!四歲!”上官小透小身子一偏,脖子都不用扭,衣領便自動轉了一圈,剛好將水汪汪的眼睛朝向一幫夫人。素來人們都隻聽過女子以柔克剛,卻不知男孩兒也可以把這套玩得如魚得水。接下來的情況不必多說,他爹的壽宴充滿了哀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