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蘇州紅樓
“我不敢找。”雪芝哽咽道,“若我找到他時,他也……我,我不敢。”
“你二爹爹福大命長,不會有事。”
“可是九域之大,我從何找起?”
“此事我們可以慢慢商量。重姑娘,你現在要做的,便是放寬了心,跟我去蘇州轉轉,去兵器譜大會上看看,讓司徒叔叔忙他的事,我們都是晚輩,自己打發時間便好。”上官透一邊說著,一邊拂去她頭上的雪花。
真不愧是大戶人家的孩子,說話做事總是彬彬有禮,會替人考慮周全。雪芝撲哧一聲笑了出來:“也好,那便聽你的吧,上官公子。”
“多謝重姑娘賞臉。”上官透淺淺拜了個揖,頗有謙恭下士的腔調。
“上官公子不必言謝,重姑娘我覺得上官公子說得很是在理,所以決定同上官公子前行,上官公子說是不是啊,上官公子?”
方才上官透並未聽出她言語中的嘲諷,這下重複那麼多次,也總算有些明白,不好意思道:“我……可是說錯話了?為何重姑娘一直重複……”
“我這人玩不來文縐縐這一套啦。記得先前我們單獨出來時,你還挺熱絡的,都喚我小名,怎麼現在說話這樣客套?”
上官透怔了一下,好似無法麵對她的坦率,氣氛一時有些尷尬。她卻格外粗枝大葉,並未留意他的僵硬,隻繼續道:“請問上官公子貴庚?”
“忝長重姑娘三歲。”
“既然比我大,我們父輩又認識,是沒血緣的兄妹。那你叫我小名,雪芝或者芝兒便好,不要重姑娘重姑娘地叫,好不習慣。”
“好。”
“這便對了,透哥哥真好。”雪芝笑盈盈地望著他,兩條柳葉眉彎成了新月。在這蒼白的冰天雪地中,她的笑容堪比盛放的鮮花,讓他有片刻出神,一時不知如何回答。她等了一會兒,見他不作答,拉長了黑臉,壓低了聲音道:“喂,給你顏色開染坊嗎?我叫你透哥哥,你的回應呢?啊?”
他卻未受恐嚇,反倒露出了雲煙般的淺笑:“知道了,芝兒。”
先前便知道上官透是個花花公子,還有江湖傳言曰“和他說話都會懷孕”。雪芝現在隻覺得,他不用說話,光這樣笑一笑,都會讓無數姑娘懷孕。聽見他那一聲柔情萬種的“芝兒”,更是心裏小鹿亂撞了一陣子,隨後隻剩了一片甜滋滋的蜜。上官透又道:“其實,我是我們家的老幺,姐姐哥哥都有,一直想要個妹妹,但一直不能如願。可以說,迄今為止讓我覺得像妹妹的女子,隻有芝兒一個。”
雪芝更是開心,喜洋洋地追問道:“那其他姑娘呢?”
“其他姑娘都不是這樣的感情。”
“那是怎樣的感情?”
上官透不願欺瞞她,卻又知道如何都躲不過她的追問,隻試圖把事情說得天真爛漫些:“透哥哥還年輕,身體也還不錯,所以,會做一些普通男子會做的事……”雪芝認真地看著他,認真地點頭,期待下文。誰知他憋了半晌,隻給了一句總結:“所以芝兒是我妹妹。”
“我不懂。”
“以後你會懂的。”
此時此刻,雪芝還是不懂。但幾年以後,她懂了。在某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她掐住一個脖子搖來搖去,暴怒道:“你那時便是想說我沒女人味是不是?見了我你都不能人道是不是?我殺了你!”搖了半天,她才把那條可憐的狗扔到一邊,擦擦汗,解恨地站起來。轉身,卻看到了身後朝她微笑的人,立即後退一步:“我我我我我什麼都沒說!”那人走過來,站在離她很近的位置,卻不觸碰她,隻低下頭在她耳邊柔聲道:“原來芝兒還有如此顧慮。放心,現在隻要想到芝兒,我便……”話音未落,雪芝捂著發紅的臉,一個“鍋貼”扔出去。
陬月初七清早,上官透直接上紫棠山莊找人。剛讓人替雪芝收拾好包裹,司徒雪天便對旁邊的人說道:“你們去叫一下重姑娘。”
上官透道:“她還沒準備好嗎?”
“這兩天她練劍練得太晚,都是正午過後才起來。”
“那我下午再來。”
“別,那太晚。”司徒雪天把包裹遞給上官透,“你也別太寵著她,讓她磨煉磨煉,才能成氣候。”
“姑娘家不就是用來寵的嗎,無妨。”
司徒雪天皮笑肉不笑:“我看你對別的姑娘也是‘寵愛’有加啊。你若敢這樣‘寵愛’芝兒,哪天一個不小心,事情傳出去,說不定她老爹便會從哪裏鑽出來。我和她二爹爹認識多年,對他的性格再清楚不過,他要真害起人,大部分人都選擇自己死掉。別以為你是一品透他便不敢下手,這江湖上的事說不清道不明,長點心眼兒。”
“說這麼多,我看擔心的人是司徒叔叔。”
“你這臭小子,真是越發目無尊長。”
上官透麵皮很厚,卻笑得人畜無害:“司徒叔叔大可放心,我對芝兒真正是一百二十顆兄長的心。”
“其實我知道蘇州吸引你是有原因的。不過,當著芝兒的麵你還是收斂點,她畢竟年紀還小。還有,你可別讓你那些朋友嚇著她。”
“我會把握好分寸。”
雪芝的聲音從後麵傳來:“什麼分寸?”
司徒雪天和上官透異口同聲道:“沒什麼。”
雪芝打了個哈欠,抓住上官透手中的包裹。上官透道:“我來拿好了。”
“昭君姐姐喜歡拿,我又能有什麼辦法?”
司徒雪天噗了一聲,又自覺失態,連忙咳兩聲來蓋住。上官透忍了半天才道:“我們走吧。”
於是,兩個人和司徒雪天道別後,各自牽了一匹馬上路,還帶著司徒雪天給倆人的兩遝壓歲錢。到了路上,雪芝才覺得和上官透同行那是分外痛苦,從長安趕到洛陽,一路上都是上官透認識的人。而且他還不肯讓她閑著,隻要她在,他便一定會跟別人說她是他妹妹,還是親生的。別人反複盯著他們看,還真以為國師夫婦老蚌生珠,拚命說倆人真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二人結伴而行,不知不覺便到了蘇州。是時蘇州城還凝結在積雪中,古樹湖石,郊園疏樓,就連小橋上的屋脊、屋脊上掛的連串紅燈籠,也蓋滿了厚厚的白霜。天方亮,蒼穹還透著點青灰。雪芝和上官透一起進入蘇州,上了小船,駛向城東的宅院。滿城都是浣紗人,河上遍是砧聲,雪芝靠在棚子裏小憩,上官透從船頭進來,道:“芝兒,快到了,醒醒,不然出來容易著涼。”
雪芝沒能醒過來。水波搖動,錦帆吹送,船身也搖了搖。上官透掀開簾子的動作停了停:“你先等等。”
話音剛落,一個有一人高的大紅燈從天而降,在船頭滾了一圈,直撞上來。上官透一手抓住花雕木欄,相當輕巧地往上一翻,不見了人影。接下來,整艘船一直搖搖晃晃,船夫傻眼地看著船頂。雪芝這才稍微清醒了點,披著外衣出去。
剛才的大紅燈籠橫在船篷頂中央,上官透正赤手空拳和燈籠後麵的人交手。可惜燈籠太大,把人完全擋住了。上官透左躲右閃,身法輕靈。但另外一頭的人死纏爛打,招招狠勁。不過多時,一根玉簫倏然衝破燈籠,刺向上官透麵門,上官透一個後仰,再起身捉住玉簫,手腕一轉,玉簫便從那人手中脫落。上官透捉住玉簫,一邊與對方交手,一邊在紅燈籠上戳了幾百個洞,然後把燈籠拋下來:“芝兒,接住!”
雪芝接過燈籠,這才看清和他交手的人。那男子看上去和上官透差不多大,散發碎劉海,深紅羅綺衣,頭頂彎長發髻,額頭上纏了一圈黑緞帶,神情嚴肅,看上去不大好對付。這時,上官透握住玉簫,往前一刺,被對方閃過以後,手掌翻轉後鬆開,玉簫在空中旋轉一圈,擊中對方的腹部,才回到手中。
對方捂著肚子:“竟然使一品神月杖,你耍賴!”
上官透不停下手中的動作,笑道:“這才是第一重而已。”
那人一拳擊來:“說好不用這一招的!”
上官透又閃過:“你脾氣如此暴躁,是不是又被拒絕了?”
那人更怒,一腿踢來:“我何時被拒絕過!”
上官透迅速地回踢兩次:“告白幾次被拒幾次,虧你還敢自稱是我兄弟。”
那人為閃躲後退一步:“光頭透你現在不要把話說得太滿,待有朝一日,你也深陷感情縲絏,看我怎麼笑話你!”
“沒聽過一句話嗎,過度戀戰,死傷過半。超過一個月不得手,我便直接放棄。”上官透將玉簫往下擲出,待玉簫插入船篷,和那個男子肉搏,“隻可惜,我還不曾體會過七日以上的求之不得。”
“光頭你活膩了,居然把我的簫插那裏,裏麵全是泥!”那男子忽然不打了,蹲下去抽出玉簫,在衣角擦了擦,“我可是要用嘴來吹的,想我吃泥不成?”
“血你都不怕吃,怕吃泥?”上官透嗤笑,朝船頭道,“芝兒,把燈籠舉起來。”
雪芝一頭霧水地舉起燈籠。誰知那人一看燈籠,氣得又衝過去打上官透。隻聽見上官透從容道:“狼牙力道驚人,卻總是在身法上吃虧,方才我在下麵都能聽到你落上船頂的聲音。”
“你輕功好,了不起?男子漢大丈夫,仙女般輕飄飄的有意思嗎?可恨,不光是你,紅袖那死女人也愛拿我的輕功說事!”
雪芝將燈籠翻轉過來,看到上麵有幾百個小孔組成的笑臉圖案,下麵又是小孔組成的幾個字:“我是狼牙。”沒人注意,船早已停泊在小樓下,隻是船夫被頂上的兩個人嚇著,不敢吭聲。直到一個軟綿綿的聲音從小樓上飄下:“大清早的便詛咒別人死,仲公子好閑心。”
名為狼牙的男子停下動作,朝上看去,站得筆直:“我沒有!”
天稍亮了些,兀自是淡青灰色,由菊花石拚湊而成般,連同水中倒影都顯得溫柔空翠。岸邊是一個葺宇精巧的酒樓,樓上掛著的大紅四角燈籠,連著菱形招牌搖搖晃晃,招牌上麵寫著四個大字:仙山英州。二樓窗口倚著一個女子。她穿著一身水紅色的絲衣,烏發如雲,發髻上綴著白絨。確切說,她並不是一個五官驚豔的女子,但沒有男子會不看她。因為,雪芝便是站在船上,都無法忽略她那波瀾起伏的身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