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重出江湖
冰河如清鏡,開門雪滿山,一片明白照上雪芝的眼皮,將她從無夢一夜中拉回現實。雖然前一夜確實感到快樂,但當白晝來臨,她看見在屋內為她沏茶的上官透,突然意識到前夜發生了什麼。那一抹從縫間流入床笫的冷空氣,被褥包裹著的赤裸肌膚如此敏感,身體那異樣的痛感……所有的一切,都令她想到了仙山英州看到的惡心場景。可發生這樣的事,似乎又是她的原因。十七年來,她的情緒沒有哪一日如此消極。無論上官透跟她說了什麼,她都答得有氣無力,勉勉強強。上官透揉頭發,喝水,回頭笑,又回到她身邊,無論做什麼事,在她看來,都令人討厭。
他的情緒似乎也不很穩定。倆人說什麼話都顯得怪異。擁抱、接吻、說漏嘴的話、曖昧的眼神……都可以用諸多借口蓋過去。可一旦發生了這樣的事,兩個人的關係便再也回不到過去。雪芝披著衣服,抱住雙腿,一顆心早已沉入穀底。從今以後,恐怕“重雪芝”這三字的意義,就會變成他眾多女人中的一員。她不再是他珍惜的妹妹,不再是他當成寶貝的芝兒……想到這裏,她便絕望得窒息。分明已經不冷,但她的手腳冰涼。
上官透又何嚐沒能感受到這份怪異。當他早上醒來,看見她在自己懷裏蹙眉熟睡的樣子,終於對這份感情再無夷猶。可是,當他看見她睜開的雙眼,忽然明白了一件事:這份感情,他揠苗助長了。她看著他的眼神裏,沒有一絲愛意,隻有滿滿的恐慌。他坐在她身邊,佯裝無事,輕聲道:“芝兒。”
雪芝沒有理他。上官透把她轉過來,對著自己:“告訴我,昨天晚上……是一時衝動嗎?”
雪芝看著他,還是不說話。上官透又琢磨了一陣子:“芝兒,你現在感覺可好些了?若你同意,我可以去跟林叔叔商量,讓你暫時待在穀裏,我先教你武功,然後……”
雪芝再也聽不下去,迅速回答道:“我很後悔。”
“什麼?”
他想說的,她大概都知道。他很懂體恤人,況且,她畢竟是他的妹子,就算發生了這樣的“意外”,也應該讓她來做決定,等她考慮清楚,便可以走人,不要再糾纏他。雪芝害怕聽到他後麵的話,急忙道:“我說,我很後悔,昨天是我一時衝動。我現在便想回去,請送我出穀。”
這句話是一把尖刀,在上官透的胸口狠狠紮了個窟窿。但他素來頗有涵養,並未表現出來,隻耐心道:“若你心情不好,可以在穀內將息調理。但是,這件事不能草率決定。如今,你已……你已委身於我,若就這樣罷了,豈不是會讓人誤以為你被人占了便宜?”他頓了頓,提起一口氣道,“芝兒,你可否願……”
可是,不等他說完,她已抬頭眼紅望著他,鼻子發酸:“我知道啊!所以我都說我後悔了,你還想拿我怎樣?”
上官透不可置信地看著她:“你……一點都不喜歡我?”
“不喜歡!”雪芝眼眶一熱,淚水奪眶而出,“你讓我出穀,我不想看到你!”
上官透握緊雙拳,關節發白:“你還是休息幾天,畢竟昨天——”
“閉嘴!”雪芝擦了擦眼淚,把他狠狠從床上推下去,“我現在便要走!不然以後等我出去,我會告訴二爹爹,讓他殺了你!”
上官透腦中一片空白,雙目空洞地看了她許久,見她還是淚流不止,一顆心都揪了起來。原來,年少多情,欠了桃花債,總是要還的。想別的女子對他總是又愛又恨,被他迤逗得睡魂難貼,見了他便失了心般。可他唯一動情的人,被他碰了以後,卻在他麵前哭成這樣。這便是他的報應嗎?他苦笑兩聲,寒聲道:“好,你說了算。”
千裏寒風,冬雪飄搖。天星河已結冰,河邊紫荊幹枯,連成一幅蕭索之圖。雪芝和上官透,一紅一白,一前一後,快步行進在枯枝中。每到拐角處,上官透總是會在後麵提點一聲,別的不再多說。雪芝在前麵走著,淚水風幹在臉頰,小刀子刮骨般疼痛。終於,他們在月上穀的出口處停下。前方不遠處有小鎮,鎮上炊煙四起,人煙稀少。
“到這兒便可以。”雪芝背對著上官透,壓低聲音,“我的馬在前麵的小鎮裏。”
“我送你過去。”
“不用。”
“私人感情放一邊,安全最重要,我送你過去。”
上官透走過去,本想牽她的手,看見她紅腫的眼睛,卻硬生生地把手收了回去。雪芝察覺了這一細微動作,更覺得傷情至深,率先背對他大步走去。從月上穀出口到小鎮,仿佛走了百年的時間。最後他們找到馬,雪芝迅速跨上馬背,戴好鬥篷上的帽子。上官透連忙追上來,抓住韁繩:“芝兒,是我對不起你。渾水蹚太多,人心也變得不幹淨。我沒想到,你千裏迢迢趕到月上穀,是因為想念我這個……哥哥。我實在是愧對於你。”
雪芝咬牙看著前方:“沒事,我走了。”
“路上小心。”
“我知道。”
上官透鬆手。
雪芝一揚馬鞭,重重揮下。
狂風亂雪中,馬兒蹄間三尋,絕塵而去。上官透看著雪芝的背影,任憑狂風呼嘯,鼓滿鬥篷。一片冰天雪地中,那火紅色的身影,是一團燃燒在冬季的火。隨著馬蹄不絕,氣焰越來越小,越來越弱,直到最後,被寒風卷走,被雪水熄滅。
其實,若不是雪芝那麼快說出不喜歡他,他大概便會犯傻,說出更加覆水難收的話。像是“你暫時待在穀裏,我先教你武功,然後我便向林叔叔提親”;像是“雖然我知道你在重火宮物役繁多,但你可以考慮成親以後,一半時間在穀內,一半時間回去,隻要你對我有意,我相信沒什麼困難是克服不了的”;像是“你閉關沒有問題,多少年我都可以等”,而那一句“芝兒,你可願下嫁於我”,他終是沒能說出口。
雪芝年紀還小,根本分不清什麼是愛,什麼是親情。她因為依戀自己,從那麼遠的重火宮趕來。
而他,卻玷汙了她。
翌年,兵器譜大會上,上官透一直彷徨,一直在尋覓重雪芝的身影。雪芝卻似人間蒸發。大會結束後,他才從旁人口中得知,重雪芝冬季時便已入關,決意兩年內長揖謝夷齊,徹底遁棲隱居。
春去秋來,鬥轉星移,晷運倏如催。
兩年後,兵藏武庫,馬入華山,各門派間波濤暗湧,重火宮默不作聲了兩年。月上穀卻突然公開所在,招募弟子,擴張勢力,結盟大門派,吞並控製小門派。上官透不再像以往那樣神秘,也不再隻因憐香惜玉而與人交手。盡管如此,他的桃色消息卻從未停過。先是平湖春園的二園主何春落,再是采蓮峰的第二代幫主杜若香,再是洛陽大鹽商的女兒,甚至峨眉的某美女弟子也沒放過。唯一不同之處,是上官透以前的女人經常出自青樓,尤其在洛陽一帶,但這些女子中,卻沒有一個和青樓扯上關係的。有人說上官透對女人的口味朝令夕改,或許這兩年他對那些美豔的女子沒了興趣,開始傾心於大氣豪放派,也有人說他是利用和別人打交道的空子勾搭人,但愣是沒人說他利用女人,倒也是罕見的例子。上官透這代表幸運的三個字,短短兩年內,變成了江湖人士的口頭禪。不論男子還是女子,對他有向風慕義的,也有羞與噲伍的。不過,上官透一改常態,不曾對任何流言蜚語輕佻風趣地反擊,隻忙著自己的事。
又因為被他“橫掃”的女子殆不可數,兩年前重火宮少宮主和他的那點破事,早已被人遺忘。但不管什麼女子與上官透有染,人們都知道,有一個人絕對不可能,她便是靈劍山莊的千金——林奉紫。
林奉紫小時便是出了名的溫柔乖巧,從八九歲開始,便有世家子弟上門提親,把林軒鳳嚇得不輕。待她過了十五歲,仰慕者更是廣布江湖,俯拾即是。這些年,她更是一日比一日漂亮,女大十八變,桃花眼兒粉紅腮,微笑如風如水,讓人不由自主聯想到仙女下凡。所以,林奉紫有一個外號,叫作玉天仙。自從重雪芝在英雄大會上挑戰了她,不少人拿她們倆作對比,但現在已經沒人這麼做。如今的林奉紫在江湖男子眼中,是聖光籠罩的玉天仙,是要永遠被保護,不能和凡人女子動手的。和凡人比較,那更不可能。
不過,這些都是重雪芝重出江湖之前的事。她會這麼快出關,整個重火宮的人都沒有猜到。
兩年,無數件完全一樣的灰衣。兩年,不曾沾染任何胭脂水粉、金簪玉鐲。兩年的生活,除了武功秘籍、招式心法、揮劍禪坐麵壁忍痛,什麼都不剩。剛開始幾個月,雪芝一度覺得自己會瘋死在重火宮後山;但到她完成任務出來時,神態和心誌卻是前所未有的平靜。
在那石破天驚的一夜,重雪芝手中舞的,隻是一把普通的鏽劍。但是,大師父卻親眼看到她舞著劍,以屬於掌法的招式“月中取火”,擊碎了置於後山數百年的大石。她比以前瘦了很多,將頭發高高盤起,碎發淩亂地落在麵頰上,看上去有些憔悴,但臉上更多的,是求勝的姿態和完成重任的解脫。僅兩年時間,她筆直地站在修煉室前方,便幾乎讓四大護法都認不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