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張女哀彈(2 / 3)

雪芝眺望窗外,仿佛可以越過千萬重樹枝花葉,看見天邊緬然之地。她一直沉默不語。穆遠頓了頓,摸摸重適的頭,全無失望之色:“不想去也無妨。我們確實該留下來為大會做準備,畢竟這是你複出後第一場。”

“江南。”

穆遠倏然抬頭:“什麼?”

“我想去江南。”

穆遠素來喜怒不形於色,對於她的拒絕,他早已習慣,且絕對不會透露情緒。但聽到雪芝說這句話,他竟顯得有些興奮——來回走了兩圈,轉過身道:“那我們早些出發,我這便叫人去準備行囊。”

“嗯。”

是夜,雪芝走到朝雪樓南廂房門前,輕輕款門,後推門入內。冷月無聲,寒光幽照回廊。廂房內,茶香飄逸,畫卷器具精致而孤獨。寒月掛高嶺,清風疏竹林,一個男子背對著門,坐在輪椅上,月色沐浴了他一身柔光。想來他常年幽居獨處,能聊以解慰的,也隻有室外鳴琴聲。

“我馬上要出遠門。”雪芝走上前一步,想了許久,“會讓人照顧好你。”

上官透不語,隻是半側過臉,一雙眼直直地看著她。她亦回望著他,眼帶笑意。在她看來,那樣恐怖的臉孔,卻是世上最美的事物。她笑著,快步走到他麵前,蹲坐下,輕伏在他的膝蓋上,握住他修長卻殘破的手指:“你是不是想說,換季了,讓我注意身體?我當然會注意。”

萬事難並歡,這一花香蟲鳴的夜,溫暖卻又寂寞。她變成了一隻黏人卻安靜的雪貓,在他的膝上輕蹭。這樣清冷的月夜,她卻像擁有了全天下最大的幸福。上官透眨眨眼。那一雙眼睛在月光中是如此明亮,卻很快通紅。他用手背回蹭著雪芝的臉,眼淚落在她濃密的發間。她感受到,卻未表現出一絲傷感。她隻是閉著眼,微笑道:“透哥哥,不要難過,芝兒一直在這裏。”

看著她半睜著的漆黑瞳孔,他吞了吞唾沫,卻發不出一個字,隻任憑她在這裏靜陪自己了一個時辰。後來,她到別的房間去收拾東西,前腳剛出去,便有一道身影後腳飛入房間,閃電般落在他麵前。那人居高臨下地望著他:“我交代過多少次,你隻要老老實實當個活死人便好,休得在她麵前流露感傷之色。”不待他說話,那人已冷冷道,“否則,我把你眼睛也挖出來。”

杪春時節,疏花暗香。重雪芝抵達蘇州的一日,清旦的霧氣,在片片吹落的柳樹紅藥中遊走,掛上薄紗,透明細白,朦朧一片,把柳樹枝條勾勒得更加嫩綠。遠處樓房早已湮沒在大霧中,一如為屋頂紗窗掛上了綺幕。窗台紅花恬靜仰頭,花骨朵兒是團團白霧的紅暈。天方亮,十裏春風吹拂蘇州,夢和霧連成一片。兩岸紅樓碧瓦中,雪芝望見一棟酒樓上的菱形酒牌:仙山英州。春陽淡柔,照映在這木製牌匾上。大紅四角燈籠也被朝陽照得一如新製。

這個時段,酒客不多。裘紅袖接到錦書,一早便站在岸邊靜候雪芝,豔麗勝似兩岸的七裏香。隻是,當她真的看見雪芝過來,態度卻冰冷得很:“雪宮主,有何貴幹?”

雪芝掀開珠簾,從船上下來,輕身躍到岸上:“紅袖姐姐。”

“進來坐吧。”裘紅袖看了一眼隨後上岸的穆遠和重適,冷笑一下,話還未說完,便轉過身去。

“穆遠哥,你先帶著適兒去逛逛好嗎?”

穆遠點點頭,摸摸重適的頭,抱他騎上自己的肩,逛街去了。而後,裘紅袖命人替雪芝沏茶,又冷冰冰地問她要吃什麼。她擺擺手問仲濤去了何處。裘紅袖一句“他死了”便完事。雪芝哭笑不得,想了半晌,還是起身道:“我不過路過此地,想來看看紅袖姐姐,既然姐姐安好,便不多打擾。”

上官透重傷時,裘紅袖和仲濤是最先趕來看他的。他們每幾個月便會登山臨水,長途跋涉,趕到重火宮一次,再忙也會發信函詢問上官透的近況。但是,自從雪芝和穆遠成親,他們就與雪芝斷了聯絡。雪芝完全理解他們,便是有朝一日,他們帶大批人馬上門劫人,她也不會感到意外。所以,她也早便猜到了他們對自己的態度。

“慢走不送。”裘紅袖雙眼飄到了窗外,端起茶杯抿了一口。但茶還沒下肚,胸膛已劇烈起伏,直到雪芝走到門前,她終於忍不住,狠狠一拍桌,站起來道:“重雪芝,你回來!”

雪芝站住腳:“紅袖姐姐還有何指教?”

“既然咱們都是多年的姐們兒,有的事便不要遮遮掩掩,開門見山談談。”裘紅袖衝到她麵前,怒道,“你知道嗎,狼牙聽說你要來,一大早便出城,說等你走了再回來。你說,光頭變成那樣,你便嫌棄他了?好吧,我承認,他變成那樣,確實配不上品貌雙全的雪大宮主,可你改嫁了也罷,還弄得天下皆知,你這樣對得起一品透以前對你的一往情深嗎?”

“我自然對不起他。”

她這麼一說,反倒讓裘紅袖說不出話。裘紅袖搖搖頭,冷靜了許多,態度也軟了下來:“那你這是什麼意思?”見她看著自己沒說話,又道,“確實,你還年輕,要跟個廢人這麼過一輩子,是誰都受不了。姐姐不是不理解你,隻是……那人是一品透啊。”

雪芝淡淡笑道:“我知道,我欠他的。”

“兒子都長這麼大了……你們夫妻還有誰欠誰的?隻是,改嫁以後,千萬不要丟了他。他這人我最清楚,有什麼不高興的,全部都往心裏擱,死都不會說出來。更何況他現在也說不出……”

“他死了。”雪芝打斷道。

“所以我才說——什麼?”裘紅袖像是突然被人抽了一耳光,愣愣地看著她。

白霧蒼茫,春日的蘇州失去了鮮明的色彩,輪廓也變得模糊。滿目紅樓化作海市蜃樓,不再秀美,不再明媚。裘紅袖反應很快,笑得有一絲輕蔑:“你是在為自己改嫁找借口嗎?”

雪芝靜靜地看著她,許久,才又一次重複道:“他死了。”

她已經調整好了心情,沒有表現失態。隻是在說出這三個字時,一顆巨大的淚水從眼眶中落下,毫無預警地。她認定自己能夠平靜地訴說這一切,她也已經做到。看著裘紅袖的麵容在瞬間變得悲慟不已,她不是沒有受到影響。隻是,她不能繼續哭。若她哭,大概真的會做出很多傻事。她還有自己的安排。

最起碼,要為上官透和顯兒報仇。

裘紅袖和雪芝聊了一整個白天。景落陰峰時,雪芝剛離開不多時,仲濤便隨著回來。他為裘紅袖摘了她最喜歡的桃花枝,也做好準備,花枝會又一次被她無情地扔到一邊。把花枝遞到裘紅袖手中,他還順便板著臉道:“我還真是看到姓重的丫頭走了才回來,怎麼樣,她跟你說了什麼?”

裘紅袖看著花枝發呆,眼睛腫腫的,妝也有些花。仲濤這才發現她的異樣,急道:“她欺負你了?紅袖,紅袖,你不要嚇我。”

微風徐徐,搖動了仙山英州的酒牌。斜陽灑落萬點殷紅,水木湛清華。當四個飄逸的大字搖擺,裘紅袖的發絲與金釵也已微亂。她突然撲到他的懷中,緊抱住他,大哭起來。

一直以來,裘紅袖都是剛毅堅強的女子。她與母親自小被父親拋棄,便認定了男子都是往骨子裏的賤,她同男子花前月下,卻從不願意把心交出。初聞上官遠噩耗之時,她並未考慮過仲濤。直到雪芝回來前,她都未打算給仲濤什麼答複。一直對仲濤若即若離,不過害怕他得到自己後便跑掉。可是,心愛之人的死亡和離別,還是前者更令人害怕。

棲棲世事,難以預料。她不願意像雪芝那樣,她不願意後悔。他們不會是雪芝和上官透。她嗚咽道:“狼牙,我們成親吧。”

“哦,好。”仲濤養成了習慣,隨口答應,而後大叫一聲,“什麼?!”

此時此刻,雪芝站在對岸的小船中,掀開簾子,走到重適和穆遠身邊,指著兒子懷裏一堆木製玩具道:“哇,穆叔叔給你買了這麼多東西?”

“是啊,這是關羽,這是張飛,這是劉備!”重適搖晃著手中的木偶。

雪芝笑著應了一聲,坐在他身側和他玩遊戲。很快,船夫臨流叩枻,她偷偷回頭掀開紗簾,看到了對岸的仙山英州,還有站在夕陽下旁若無人緊緊相擁的兩個人。她知道,紅袖姐姐是重情之人,一直把上官透當成親弟弟看待,才會哭成這樣。不過,也因為這事,她成了個好紅娘,未嚐不是一件好事。她微微一笑,靜靜顒望著他們。霧散了,在一片寧和中,蘇州的繁華之夜悄然升起。大紅燈籠被點亮,遊船緩緩前進。岸上的兩個人的身影也在視野中緩緩縮小,被來往的人群和燈火替代。末了,她什麼也聽不到,隻聽見岸邊有人輕彈《張女》[ 漢樂府曲《張女彈》的省稱。《文選·潘嶽〈笙賦〉》:“輟《張女》之哀彈,流《廣陵》之名散。”張銑注:“曲名也,其聲哀。”

],流悲繞城郭。

悲傷時,誰都是會哭的。可雪芝不能哭。

因為,能夠讓她停止哭泣的人,已經不在了。

四年前,在少林的支撐下,柳畫自創門派畫劍莊,規模實力日甚一日,並且在這兩年和重火宮數次交鋒,爭奪買賣與吞並門派。當時,柳畫重回江湖,引起不少人的猜疑,但有釋炎這強力後盾,她很快恢複了正常生活。她擅長一切女子擅長的東西,但在門派爭鬥方麵,卻心有餘而力不足。幾次在大場合與重雪芝碰麵,雪芝都不大留意她。這讓她很懊惱,決意要與重火宮以及雪芝分出個高下。

去歲臘月,她來找過雪芝。數年未見,雪芝幾乎沒認出眼前的人是誰。歲月催人老,形迫杼煎絲,不長不短的五年過去,柳畫的外表依然秀麗溫柔,卻早已不是當年水嫩如豆腐的模樣。柳畫說話一向語速很慢,因此,她慢吞吞訴說的故事,也比任何事都來得折磨。她離開過後,雪芝不記得任何事,隻記得她說的兩段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