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為了傻子旺財的工作,小常師傅像一頭獅子似的衝到了駱駝祥子的麵前,他用一把刮刀頂住了他的喉嚨。
不過,即便是這樣,我們班長駱駝祥子,也沒有答應安排傻子旺財的工作。他沒有答應不是他英勇無畏,大義凜然,寧死不屈,而是因為傻子旺財在關鍵的時候解救了他。
那天小常師傅用刮刀抵住駱駝祥子的喉嚨時,我害怕了,我的雙腿甚至都打哆嗦。我害怕小常師傅真的一刀捅進駱駝祥子的喉嚨裏,我害怕再次見到血的噴湧,我還害怕小常師傅因此付出慘痛的代價,因為他家裏還有常師娘,還有三個幼小的孩子。可即便是害怕,我也沒敢出聲,沒敢走上前去阻攔。不僅我如此,在場的老馮和司登亮也是如此,他們一時間也被嚇傻了,不知所措。大家都呆在了原地。
駱駝祥子其實當時也被嚇傻了。
因為他絕不會想到,平時一直很懦弱的被他呼來喝去的常立本,竟然會在一瞬間變成一隻發狂的雄獅,竟然會抄起刀子來。冰涼冰涼的刀尖兒抵在他喉嚨上的那一刻,他感覺自己就要死了,他感覺自己身上的血液已經停止流動了,他甚至感覺自己再控製不住身體的各個器官了,於是,隨著周身的一陣哆嗦,他的褲子便濕了,一陣騷臭氣擴散了之後,一股水流便小溪一般地順著他的褲腿流了下來,直至蔓延到地上。
千鈞一發之際,我忽然感覺到一陣風從我的身邊卷過。
還沒等我看清是怎麼回事,隻見一個身影已經衝到了小常師傅和駱駝祥子的跟前,緊接著便是嗨的一聲呼喊,隨即便見駱駝祥子飛出去了老遠,小常師傅手裏的刮刀也應聲落地。
好半天,大家才緩過神來。
我第一個走向了小常師傅,老馮和司登亮也起身去攙扶躺在地上的駱駝祥子,傻子旺財則彎腰拿起了那把刮刀。這時我才反應過來,剛才卷起那陣風的竟然是傻子旺財。看著躺倒在地的駱駝祥子,我不知道旺財是用了什麼樣的辦法,他的那聲嗨怎麼會具有如此的威力。不過有在籃球場上的經曆,我相信,沒有正常人思維的傻子旺財,一定有他的獨特方法。
駱駝祥子被老馮和司登亮攙扶起來之後便開始叫囂,他把喉嚨上滲出來的血往臉上一抹,說,常立本你他媽的等著,我這血不能白流,我要讓你用一百倍、一千倍、一萬倍的血來償還!說著話他就要從地上跳起來,就有了要抄家夥的意思,不過當他看到了傻子旺財手裏那把明晃晃的刮刀時,立即就萎縮了,在老馮和司登亮的勸說下,他準備去換衣服,臨走時他轉過身來朝著小常師傅喊了一句你他媽的等著!咱們騎驢看唱本兒——走著瞧!
因為有駱駝祥子你等著這句話,所以在接下來的日子裏,我都十分小心謹慎,因為我害怕趁著小常師傅稍不留神,駱駝祥子真的會抄起一根撬杠,朝著小常師傅的腦袋上打過來,於是每天上班我都會待在小常師傅的左右,警惕地盯著駱駝祥子的一舉一動。不過,幾天過去了,什麼都沒有發生,一切都平安無事。
事情漸漸地平息了。
這之後我照常帶著傻子旺財到班裏上班。
傻子旺財的工作一直得不到解決,他總是這麼跟著我上班也不是個常事兒,於是我就跟小常師傅商量,駱駝祥子這渾蛋要是實在不收留傻子旺財,咱們要不就去找找大眼兒燈郭明,求他幫幫忙您看行不行?
小常師傅點頭表示同意,於是我便跟數學家借了20塊錢,請大眼兒燈郭明班長吃飯。
郭明坐在飯桌上之後,聽了我和小常師傅的請求,放下了手中的筷子,他說按理說,咱們都是階級兄弟,不該分彼此,按照江湖上的說法兒咱們應該有福同享有難同當,可是你們班的駱駝祥子實在不夠哥們兒意思,趙武那是因公犧牲,他就應該毫不猶豫地把傻子旺財的工作給解決了。說到這兒,大眼兒燈郭明把麵前的酒杯在桌子上狠狠地蹾了一下,說,本應該他收的事兒,他不收,反而讓我收,說實話,我不是收不了,但是我卻不能收,我要是收了,那是老公公背著兒媳婦過河——費力不討好!
我不解地問大眼兒燈郭明,怎麼就費力不討好了?收了傻子旺財,我們都會感謝您。
郭明說,小金你剛參加工作不知道,我和你們班長駱駝祥子這些年矛盾不斷,駱駝祥子沒事還盡找我的碴兒呢,我要是收了傻子旺財,那就等於得罪了他,我要是得罪了他,將來他還不更得找我的碴兒嗎?大眼兒燈郭明說完了,就端起了麵前的酒杯,說我郭明曆來無功不受祿,今天你們請我,情我領了,但是飯我不能吃,這麼著,我喝口酒就代表我謝你們了!說完,便一飲而盡。
大眼兒燈郭明幫不了傻子旺財,我便一點兒辦法都沒有了。我隻得寄希望於駱駝祥子哪天開恩,收了傻子旺財。盡管我覺得這種希望十分渺茫。
我繼續帶著傻子旺財到班裏上班。
我說過了,我們水暖工是一個特殊的工種,賴漢子幹不了,好漢子不樂意幹。或許就是因為這個原因,從事我們這個工種的人,便不被人們看成一個真正的工人,我們的地位在廠裏往往會跟勤雜工們持平,大家經常拿我們跟他們相提並論。水暖工不被看作一個真正工人的另一個原因,是我們這些人不具備產業工人的組織紀律性,我們都比較懶散,如我們廠的上班時間是早上8點,每天的這個時候廠區的大喇叭裏會響起一陣軍號,軍號過後像史乃慧她們機加工車間的電閘就會被打開,一台台的車床就會嗚嗚地轉起來,可是軍號響過我們這些水暖工們卻置若罔聞,我們的工作規律是軍號響過之後大家便開始坐下來抽煙、喝水、聊天,聊天的時間依據我們班長駱駝祥子的心情和興致,他的心情要是好,興致也很高,自然聊天的時間就會長一些;他的心情若是不好,比方說他頭天晚上跟老婆吵架了,比方說他家裏的錢又不夠花了,糧票又不夠用了,他便沒了聊天的興致,於是軍號吹過沒多久,他就會把我們打發出去幹活兒。
小常師傅拿刮刀抵住駱駝祥子喉嚨過後的幾天,駱駝祥子不僅沒有因此而心情沮喪,沒了聊天的興致,反而跟沒發生任何事情似的心情奇好,聊天的興致極高。
這天早上我起晚了,因為數學家總是熬夜尋找那個數學公式的緣故,因此我、數學家、傻子旺財來到班組的時候,廠裏的軍號已經響過好長時間了。我小心翼翼地推開鍋爐房的門,準備迎接駱駝祥子對我遲到的指責。可是他卻連看都沒看我一眼。坐下來之後我才發現,原來這家夥的聊性正高。
怎麼,你小子眼睛看東西模糊了?我聽他怪聲怪氣地問他徒弟色盲青年陳晨方。
色盲青年陳晨方於是就用手背揉揉眼睛,之後再把眼睛眨了眨,說,嗯,不知道是怎麼了,從早上起來我的眼睛看什麼都是模模糊糊的。
駱駝祥子聽罷就朝左右年長的師傅們看了看,接下來年長的師傅們便會意地笑了起來。我覺出來這笑聲裏隱含著什麼,或者說是不懷好意,便悄悄地問小常師傅怎麼回事?小陳的眼睛怎麼會忽然看東西模糊了?小常師傅示意我別問。
駱駝祥子和年長的師傅們笑夠了,便把頭轉向了色盲青年陳晨方,說,你小子晚上沒幹好事吧?
色盲青年陳晨方把頭低了,不語。
駱駝祥子就像老中醫一樣,給色盲青年陳晨方像模像樣地把了把脈,之後說,你往後晚上好好睡覺,別他媽的盡想那些烏七八糟的東西,年紀輕輕的多想點兒工作上的事,多想點兒政治上的事。說完,便悄聲問色盲青年陳晨方,說實話,晚上跑馬了吧(跑馬,遺精的意思——作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