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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一千九百六十七年。私生子格拉死去有好幾年了。

所以在這個故事開始時,又把那個死去後還形散神不散的少年人提起,並不包含因此要把已寫與將寫的機村故事連綴成一部編年史的意思。隻是因為,這場機村曆史上前所未有的大火,是由格拉留在人世的母親桑丹首先宣告的。

這場毀敗一切的大火,燒了整整一十三天。

格拉死後好久,他那出了名的沒心沒肺的母親並不顯得特別悲傷。

人們問:“桑丹,兒子死了,你怎麼連一滴眼淚也沒有呢?”

桑丹本來迷茫的眼中,顯出更加迷茫的神色:“不,不,格拉在林子裏逮兔子去了。”

“我家格拉在山上給林妖喂東西去了。”

人們問:“不死的人怎麼會跟林妖打交道呢?”

桑丹並不回答,隻是露出癡癡的,似乎暗藏玄機的笑容。

她這種笑與姣好麵容依然誘惑著機村的男人。有時,她甚至還獨自歌唱。人們說:“這哪是一個人,是妖怪在歌唱。”

這個女人,她的頭發全部變白了,卻少女黑發一般漾動著月光照臨水麵那種令人目眩神迷的光澤,讓人想到這些頭發一定是受著某種神秘而特別的滋養。她的麵孔永遠白裏泛紅,眼睛像清澈而又幽深的水潭。襤褸的衣衫下,她蛇一樣的身段款款而動,讓人想起深潭裏傳說的身子柔滑的怪物。就在機村背後半山上鬆林環繞的巨大台地中,的確有這樣一個深潭。那個潭叫做色嫫措。

色嫫是妖精,措是湖。色嫫措就是妖怪湖。

兩個地質勘探隊來過,對這個深潭有不一樣的說法。一個說,這個深潭是古代冰川挖出來的深坑。另一個說,這個深坑是天上掉下來的石頭砸出來的。

地質隊也不過順口一說罷了,他們並不是為這個深潭而來。

那個時代,機村之外的世界是一個可以為一句話而陷入瘋狂的年代。當然,這句話不是人人都可以講的,而是必須出自北京那個據說可以萬壽無疆,因此要機村貢獻出最好樺木去建造萬歲宮的那個人之口,才能四海風行。

這兩個地質隊,一隊是來看山上有多少可以砍伐的樹木。另一隊是來尋找礦石。他們隻是在收起了丈量樹木的軟尺和敲打岩石的錘子,以及可以照見地麵與地底複雜境況的鏡子時,站在潭邊順便議論一下而已。

這些手持寶鏡者都是有著玄妙學問的人哪。

起先,機村有人擔心,這些人手中的鏡子會不會把色嫫措裏金野鴨給照見哪。他們好像沒有照見。但是,湖裏的寶貝有沒有受到鏡子的驚嚇,那就誰也不知道了。

這才到了這個故事真正開始的這一天。

這個機村曆史上前所未見的幹旱的春天。

機村的春天本該是這樣到來的。先是風轉了方向,西北方吹來的風縮回冷硬的鋒頭,溫暖溫潤的東南風順著敞開的河穀吹拂而來。在這一天比一天暖和的風的催促下,積雪融化,堅冰融化,凍結一冬的溪流發出悅耳的聲音。暖暖的太陽光下,樹木凍得發僵的枝幹,日益柔軟,有一點風來,就像動情的女人一樣,搖搖晃晃。土地也蘇醒了,一點點地潮濕,一點點地鬆軟,犁頭把肥沃的土地翻開,種子從女人們的手裏撒播下去,然後,幾場細雨下來,地裏莊稼就該出苗了。

但是,在這前所未見的幹旱春天,地裏的莊稼雖然出了一點苗,但天上降不下來雨水,老是高掛著明晃晃的太陽,那些星星點點的綠意便無力連綴成片。有風起來的時候,莊稼地裏不見綠意招搖,反倒揚起了股股塵煙。

綠意不肯滋蔓,日子仍像莊稼正常生長的年頭一樣流逝。播下種子後,就該是修理柵欄的時候了。機村莊稼地靠山的一邊,都圍著密實的樹籬。林子裏的野物太多,要防著它們到地裏來糟蹋莊稼。

修理柵欄的時候,間或會有人把手搭在額頭上,向著遠處的來路張望。有時,這個張望的人還會念叨一句:“該是多吉回來的時候了。”

這一天,有一個人正這樣念叨時,看見遠遠的河口那邊高高地升起一柱塵土。塵土像一根粗壯的柱子升起來,升起來,然後,猛然傾倒,翻滾的煙雲在半天中彌漫開來。但卻沒有人看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