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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使了一個小小的計謀,喊停車的地方,並不是在昨晚看到多吉的那個地方。但跟昨晚那地方非常相似,也是一塊草地,一麵臨近奔流的溪水,三麵環繞著高大挺拔的櫟樹與樺樹的混生林地。

吉普車轟鳴著,闖過清淺溪流,開上了那片林間草地。

一回到山野,格桑旺堆身上便充滿了活力。他眼前又出現了多吉和他忠誠的毛驢站在草地中央,站在月光下的情景。原來,那不是鬼魂,他從監獄裏逃回機村來了。他站在草地中央,跺跺腳,十分肯定地說:“我看見他就站在這裏!”

但是,這鬆軟的草地上,除了倒伏下去的去年枯草,和從枯草下冒出頭的今年的青草芽,沒有任何人踐踏過的痕跡。

兩個公安四周轉了轉,沒有看到任何可疑的形跡。

格桑旺堆看著他們困惑不解的眼光,用腳使勁跺跺草地,草地隨之陷下去一點。但當他抬起腳來,草地就慢慢反彈回來,恢複成原來的樣子。

公安自己也用力跺了跺,草地照樣陷下去,又反彈回來。

他們又坐上吉普車,車子朝著來路開去。這時,迎麵便是那片巨大深厚的黑雲聳立在麵前的天幕上。格桑旺堆說:“這麼大的煙,該要多大的火啊!”

專案組的人都不說話。

“要燒燃了真正的森林才會有這麼大的火。”

他們還是不說話。

格桑旺堆也想住嘴,但就是管不住自己的嘴巴:“我們燒荒也會有好大的煙,但風一吹,就什麼都沒有了。”他其實想說,多吉沒死,我太高興了,多吉悄悄回來了,讓我看見,我太高興了。

但他隻是說:“我們燒荒都是冬天剛到的時候,這個季節,把一片片森林隔開的冰雪化了,燒起來就止不住了。所以,我們隻在冬天燒荒。”

“你的話也太多了。國家的森林燒了你很高興嗎?”

這句話把格桑旺堆問住了,他慚愧地低下頭。隻要燒的是森林,不管它是不是國家的,他都不會高興。森林一燒,百獸與眾禽都失了家園,歡舞的火神用它寬大的火焰大氅輕輕一卷,一個興旺的村莊就會消失不見,大火過後,泉眼會幹涸,大風會沒遮沒攔,使所有的日子塵沙蔽天。

“有沒有人去撲滅那大火?”格桑旺堆還想起來,離開公社的時候,看到很多人聚集在小學校的操場上開會,聽人在高音喇叭裏講話,於是他又問,“那麼開會的人,他們沒有看到大火燃起來了嗎?”

“那是國家的事情,國家的事情要你來操心?”

“你們呢?你們也沒有看見?”

“我們的任務是抓那個逃犯。”他們的臉又沉了下來。

格桑旺堆不想再說什麼了。

多吉不就是放了一把隻有好處沒有壞處的火嗎?他們都這樣不依不饒,為什麼對正熊熊燃燒的大火卻視而不見?

他打了一個冷戰,好像看到令人不寒而栗的結局清清楚楚地擺在了他的麵前。他好像看到了機村遭受覆滅的命運。無論如何他也不肯隨車回去治病了。他要回到村裏,做好迎接大火的準備。他是這個村的大隊長,如果這個劫難一定要來的話,那他就要和全村的人共渡難關。

公安把車停下,說:“這會兒看你,又像個有覺悟的共產黨員了。”

強勁的風從東邊的河口吹來,風中帶著濃重的煙火味道。黑色的雲頭再次高漲。早先黯淡下去的紅光,這時又抽動著,升上了天邊。

格桑旺堆說:“天哪,災禍降臨了。”

說完,轉身便往回機村的路上去了。

他不想回頭,但不回頭也知道,背後,黑煙要遮蔽天空,火焰在獰笑著升騰,現在,連周圍的空氣都在為遠處火焰的升騰與抽動在輕輕顫抖了。

他猛走一陣,畢竟是剛剛走下病床,那股氣一過去,他的腿又軟了下來。這個人,一有病苦,就自怨自艾。這不,他剛一想到雙腿發軟是因為剛剛離開病床,便歎息一聲,一屁股跌坐在地上了。

後來,他想這是天意。

溪流對麵,正是昨天夜裏多吉與他的驢出現的那片草地。一個好獵人,熟悉山野裏每一個地方。山野ì有很多相像的草地,隻有這一塊,靠著溪流有一眼溫泉。因為溫泉常常淹在溪水下麵,很少有人知道。但林子裏的鹿都知道這個地方,它們受了傷,就會來到這裏,它們知道溫泉裏的硫磺會殺死細菌,治好傷口。

格桑旺堆笑了,看來,多吉這個家夥也知道這個地方。那麼,他也受傷了,不然,他從監獄裏逃出來,幹嗎不先回村裏,卻到了這個地方?想到多吉一個人回到自己的村子,隻有一頭驢跑去接他,格桑旺堆的淚水就流下來了。

他大喊了一聲:“多吉!”

對麵的山岩響起了回聲。

他又站起身來用更大的聲音,大喊了一聲:“多吉。”

那片草地依然空蕩蕩的,沒有多吉,也沒有他那頭忠誠的毛驢出現。

現在,他的雙腿又有了力量,他站起身來,又喊了一聲:“多吉,機村讓你遭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