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天,遠處的大火已經燒得更厲害了。
大火起來的時候,必有大風跟著起來,與火場還隔著好幾座山頭的機村也感到風越來越大。風還吹來了樹木與草被燒焦的碎屑。這些黑色的,帶著焦糊味的碎屑先還是稀稀拉拉的,到下午的時候,就像雪片一樣,從天空中降落下來了。
這些碎屑有一個俗名:火老鴰。
火老鴰飛在天上,滿天都是不祥的烏黑,逼得人不能順暢地呼吸。火老鴰還有一個厲害之處。這些被風漫卷上天空的餘燼中,總有未燃盡的火星,這些火星大多都在隨風飛舞的過程中慢慢燃盡,然後熄滅。但總有未燃盡的火星會找到機會落入幹燥的樹林,總會有落入樹林的火星恰好落在易燃的枯葉與苔蘚上,也總會有合適的風吹起,扇動火星把枯葉與苔蘚引燃。
所以,在當地老百姓的經驗中,當一場森林大火攪動空氣,引起了大風,大風又把火老鴰吹向四麵八方時,這場森林大火就已經失控了。接下來,要燒掉多少森林,多少村莊,那就隻能聽天由命,由著大火自己的性子了。
機村和許多群山環抱的村莊一樣,非常容易被火老鴰引燃。
幹冷的風吹了一個冬天,村莊的空氣裏已經聞不到一點點水的滋潤味道,接踵而來的這個春天,也沒有帶來滋潤的空氣與雨水。灼人的陽光直射在屋頂的木瓦上,好像馬上就要冒出青煙了,這時,要是有一點未熄的火星濺落其上,馬上就會騰起歡快的火苗。更不要說,村子中央的幾株巨大的柏樹和杉樹枝杈上,還掛著許多風幹的青草。這個冬天雪下得少,牛羊天天都可以上山,所以,剩下許多的飼草。那正是四處飛舞的火老鴰非常喜歡的落腳之地。
格桑旺堆趕回村子,看到果然沒有人采取任何防範措施。
孩子們聚在村口,看遠處天際不斷騰起的火焰。
而大人們都聚集在村子中央的廣場上開會。
現在,機村人遇到什麼事情,沒有工作組也會自己聚起來開會了。格桑旺堆想,這麼大的危險逼近的時候,大家開開會,商量商量也是應該的。但他沒有想到,大會根本沒有討論他以為會討論的內容。
民兵排長索波見大隊長回來了,才不情願地從權充講台的木頭墩子上下來:“大隊長你來講吧,公社來了電話,兩個內容:第一,多吉這個反革命縱火犯脫逃了,全村的任何一個人,隻要發現他回來,立即向上麵報告!第二,”索波把手指向正從河口那邊燃過來的大火,“大家都看見了,國家的森林正在遭受損失,上麵命令我們立即組織一支救火隊,趕到公社集中,奔赴火場!”
有人看不慣這個野心勃勃的家夥:“你不是讓大隊長講嗎?自己怎麼還不住口呢?”
“多吉是為了機村犯的事,我們怎麼可以把他又交給公安!”
這些話,索波根本就充耳不聞。他說:“大隊長,撲火隊由我帶隊,機村的年輕人都去,多吉就交給你了,一定不能讓他跑掉!”
格桑旺堆皺了皺眉頭,臉上卻不是平常大家所熟悉的那種憂心忡忡的表情。他伸手在空中抓了一把,真的就撲到一隻火老鴰。他把手掌攤開在索波麵前,那是一小片樹葉的灰燼,然後,他提高了嗓門:“鄉親們,這個,才是眼下我們最要操心的!”
下麵立即有很多人附和。
“現在,男人們立即上房,把所有的木瓦揭掉,女人們,把村子裏所有的幹草都運出村外!樹下的草,還有羊圈豬圈裏的幹草,都要起出來,運出村外!”
人們聞聲而動,但索波卻大聲喊道:“民兵一個都不準走!”
好些年輕人站住了,臉上的表情卻是左右為難。
索波又喊:“央金,你們這些共青團員不聽上級的指揮嗎?”
索波的父親上來,扇了他一個耳光,人群裏有人叫好,但他的第二個耳光下來的時候,老人的手被他兒子緊緊攥住了。索波一字一頓地說:“你這個落後分子,再打,我叫民兵把你綁起來!”
他父親被驚呆了,當他兒子去集合自己隊伍的時候,還抖索著嘴唇說不出話來。他知道,自己在這個村子裏,不會再有作一個男人的臉麵了。
民兵隊伍,還有共青團的隊伍集合起來,但老人們一叫,又有些年輕人脫離了隊伍。
索波語含威脅:“你們落後了,墮落了!”
他又衝到格桑旺堆麵前:“你要犯大錯誤了!”
格桑旺堆也梗著脖子喊:“你就不怕大火燒到這裏來嗎?”
索波冷笑:“火在大河對岸燒!你見過會蹚過大河的火嗎?誰見過火蹚過大河?”
格桑旺堆有些理屈,又現出平常那種老好人相。
張洛桑卻接口說:“我見過。”
“你這個懶漢,我問你了嗎?”機村有兩個單身男人,一個是巫師多吉,一個是張洛桑。巫師是因為他的職業,而張洛桑是因為,懶。一個人吃飯,不用天天下地勞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