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魏做過些招機村恨的事,即便如此,機村人仍然認為老魏是一個好人。這次,老魏下來,又沒有了過去的威風,整天憂心忡忡的樣子,看了讓人可憐。過去,機村人不肯幹上麵布置的事情,就派老魏下來。老魏不下命令,老魏說:“你們想犯錯誤,那我也來跟你們一起犯。”
機村人不肯上繳公糧,老魏來是這麼說的。
機村人放火燒了荒,每次來帶人去拘留,帶不到人的時候,老魏也是這麼說的。
機村人最初不肯砍樹,老魏來動員,也是這麼說的。
這回,老魏顯得怨氣衝天,說:“叫你們不燒荒,你們燒了。讓多吉老老實實,他不幹,要跑,這下把我害慘了,我再也幫不上你們的忙了。”
他這麼說話,足以叫機村人感到憂心忡忡。上麵的意思千變萬化,機村人難於應付與理解,老魏一個派出所長,官不大,卻是機村與上麵的一個橋梁。老魏對機村很熟悉。他很快就感到了有秘密的存在。他也不打聽,最後那傳言終於還是落在了他的耳朵裏。告訴他的人說:“這事,你千萬不要告訴別人,在我們村裏,索波和他手下的那些民兵我們都不敢告訴。”
老魏是忠於組織的,很快就把這件事情報告了。
這才有了當下這一幕。
老魏對格桑旺堆說:“明人不做暗事,這件事我一聽說,立馬就報告了。”
“為什麼?”
“謠言止於智者。不能再讓謠言流傳了。”
“真的怎麼是謠言?”
老魏笑起來:“看,你已經招認了。”
“我沒有招認。”
“我的大隊長,你不是說這事是真的嗎?你不就等於是招認嗎?行,我要的就是你這句話。”
說完,他拉著格桑旺堆鑽進了帳篷。江村貢布垂首坐在一圈人中央。格桑旺堆對他一跺腳:“你壞了我的大事!”
索波則對著他冷笑。
格桑旺堆說:“好吧。人是我藏起來的。”
領導馬上發話:“馬上發通知,階級鬥爭新動向,有人趁國家森林遭受巨大火災之機,宣揚封建迷信,破壞史無前例的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
老魏叫起來:“不行啊,防火道工程千萬不能再停啊。壞人已經挖出來了,交給專政機關來處理吧。”
領導陰陰地笑道:“專政機關,老魏你就是專政機關的吧?過去你就是管著這些地方的吧?看看,搞封建迷信的壞人猖獗到如此程度,就是過去的專政機關執行劉少奇修正主義路線的結果!你還什麼專政機關!”
老魏爭辯道:“過去我有錯誤,可現在專政機關不是都換人了嗎?”
上麵一拍桌子:“你話裏話外,是對‘文化大革命’心存不滿!”
老魏從來沒有在機村人麵前如此失過尊嚴,他梗著脖子還要爭辯,格桑旺堆悄悄拉拉他的袖口。雖然他聽不太明白他們那些文件上的大道理,但他看出來,老魏在這種時候還是向著機村的。
不想平常慈眉善目的老魏漲紅了臉,衝著格桑旺堆,還有索波跟江村貢布三個機村人爆發了:“我這是何苦呢?我這是何苦呢?你們機村人總恨我出賣了你們,現在你們看看,領導又是怎麼對待我的。”
老魏反常的舉動使大家都有些吃驚。好半天,大家都看著他一言不發,沒有任何反應。要是有人反駁,老魏的怨憤就會繼續高漲。但大家都隻是一言不發地看著他。三個機村人是因為震驚,而那些和老魏一樣的幹部們,大多都用譏誚的神情瞧著他。這種安靜,把老魏自己也弄得手腳無措,他的臉由紅轉黑,抱著頭,慢慢蹲到了地上。大家還聽見他低聲咕噥:“對不起,我又犯錯誤了。”又是一聲拍桌子的脆響,“大火當前,你還要認識這是什麼性質的錯誤!”
“我同情落後勢力。”
“不是同情,你的立場早就站歪了!”
老魏又昂起了頭,再次開始申辯:“沒有那麼嚴重,我隻是不該同情這些人!”這回,他用手指著這幾個機村人的時候,眼裏的確噴出了仇恨的火星。
“那你說鬥爭會該不該開?”
“該!該!”
突然有人大笑。大家一看,卻是剛才還縮在牆角裏索索發抖的喇嘛江村貢布。然後,他口舌伶俐地吐出了一大串藏話。說完,他再次放聲大笑。
領導發話了,問這個人瘋了嗎?
格桑旺堆說:“瘋了。”
但索波他說:“這個人沒瘋。”
“那他念經一樣,說些什麼?又在這裏公然搞封建迷信活動嗎?你,把他的話翻過來給我們聽聽。”
索波說:“領導不該相信他的胡言亂語。”
“叫你翻過來聽聽。”
這時,老魏感到周身關節酸痛,就舉手說:“報告領導,我身上的天氣預報準得很,天要轉陰,要下雨了。”
領導隻想聽索波翻譯江村貢布的話。
江村貢布大笑說,你們在這裏為一些虛無的道理爭來爭去有什麼勁呢?多吉已經死了!不管是不是封建迷信,也不管他的作法是不是有效果,但他的確是為了保住機村的林子,發功加重內傷而死的。這樣的人你們都要鬥爭嗎?如果需要,我馬上去背負他的屍體回來。或者,你們不想鬥爭死人,那就把我當成那個死人來鬥爭吧。我們隻是迷信,你們卻陷入了瘋狂。
等索波翻譯完了,江村貢布再次大笑,這回是用漢話一字一頓地說:“我看,你們全都瘋了!”
然後,背著手仰臉出門去了。
領導一拍桌子說:“給我抓回來!”
這時,有三個影子一樣的人現身了,這正是追蹤多吉的專案組的那三個人。這些日子裏,他們悄無聲息,但又好像無處不在。其中一個,跑到領導耳邊壓低聲音說了句什麼。領導便揮了揮手打消了剛才的念頭。
三個人便影子一樣飄出去,在喇嘛身後跟蹤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