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鄉間詞物(1 / 3)

鄉間詞物

散文

作者:朱立新

【犁鏵】秋收後的田野寂靜、安詳、慵懶、坦蕩,像剛剛生產完嬰兒的、陣痛後熟睡的女子。陽光勻稱地鋪展開來,風、流水、麻雀、牲畜沿著麥子大豆的方向,走失於季節深處。

在這適宜冥想的曠野上,確切地說,在一大畦被翻耕的、已經幹透發白堅硬的田地中間,我看見了這隻犁鏵——產生於公元前6世紀中國農耕時期的農具。它形單影隻,蒼白瘦弱,唯有V型犁鏵鐵尖不時反射出刺目光芒,使人即便從很遠的地方,也能辨識它特殊的身份。

是哪個潦草的農人,把它遺忘在這裏?

一年四季,犁鏵隻有兩次機會走進農事——春種時,秋收後。兩次重要而盛大的農事裏,它都得履行一項任何農具無法模仿的義務:順從地滑動平穩流暢的步子,俯下身子,義無反顧地向前、向前……

於是,飽滿的種子開始發芽、拔節、灌漿、抽穗。

於是,田地獲得了翻身喘氣、沐浴雨水、吸收陽光、疏鬆筋骨、積蓄能量的機會。

倉廩裏裝滿了糧食,農人們把酒端上了炕桌,迎親的嗩呐吹過了山梁梁——生活的節奏,在犁鏵停歇後,才開始按父輩們的意願鏗鏘有致起來。此時,他們誰也想不起來靜臥在田畦的犁鏵,他們不願回憶起以往春天或秋天裏發生的事情。犁鏵鐵尖上的血漬凝固結塊了,犁鏵木柄被布滿老繭的手掌磨得發亮,汗水打濕的曲轅從來就沒有幹透……

這隻犁鏵上凝結了他們一生太多的辛勞,那索性就讓它在秋天的床上休養生息好了。

它日夜在向大地傾訴。

它一定掂量出了收獲與幸福的分量。

隻是,來年春天或秋天,一輛又一輛的拖拉機吼叫著,囂張而放肆地開進平坦的田野,拖拽一排五六個尖銳的鐵犁鏵,把田野掀翻,這隻犁鏵是否在猝不及防的驚悚中,有一絲被替代後的隱痛?

【鐮刀】鐮刀被擦拭淨後,一直靠在屋簷下斑駁的牆上,一言不發。像一個冷峻的、永遠得不到答案的問號。

——卑微的事物,深諳沉默寡言的力量。

好多年以前的一個下午,母親背著鐮刀,腆著懷孕姐姐的大肚子走進金黃的莊稼地。分娩的疼痛使她在攤開的麥稈上麵,毫無選擇地將手中揮向麥子的鐮刀對準了自己的臍帶……母親在鐮刀的協助下,在麥地裏完成了充滿冒險和神奇的偉大舉動。後來她講述這段經曆時,常笑著對姐姐說:“如果不是這把鐮刀,你這會兒在哪兒呢?”——母親麵對過去,比麵對未來更有信心。這信心不但來自於她固有的勤勞、仁慈、勇敢,也來自於對農具的熟稔、信任和恰到好處的使喚。

我一生做過的最美好的事情之一,就是陪父親割麥子——那時候,收麥貫穿於我整個暑假——我倆來到河南岸大片的麥田裏。父親挽起袖管,雙腿邁開呈馬步狀開始割麥,我則坐在父親為我用麥捆搭起的涼棚下,一邊看鋥亮的鐮刀在他與麥子間劃出優美弧線,一邊聽鐮刀與麥子合奏出的“嚓、嚓”聲在廣大的田野間彌漫。那聲音幹脆利落,韻味十足,充滿了喜悅和親切的快感。有一次,鐮刀割傷了父親的左腳踝,血流不止。父親丟下鐮刀,從茬板地裏抓起一撮土,抹在傷口上。然後自言自語:“孽障,你口饞了嗎?敢來咬我的肉。晚上回家去把你泡在油缸裏。”說完,便重新拿起鐮刀,往手心啐口唾沫,俯下身子又割起麥子,仿佛什麼事情也沒有發生。

而那“嚓嚓”的割麥聲,長久地觸及我少年敏感的神經。

多年以後,我從父親對身外事物毫無怨言的體諒、寬容甚至幽默中,明白了農人們為什麼從來不抱怨任何一件農具,即便生鏽了,鈍了,變形了,不好使了,他們隻知道抱怨自己——樸素的生命建立的某種權威,都能在勞動過程中找到相應的影子,就如同從淬火的鐮刀上,我們能找到季節更替的軌跡和秘密。

鐮刀一生都在與匍匐大地的植物角力較勁,青草、花朵、油菜、莊稼,蘸著汁液,哼著民謠,藐視苦難,忽略年年毫厘的消瘦,隻為嚐遍酸甜苦辣,隻為洞悉雨水陽光的信仰和欲望……

趕在雨水之前,鐮刀把姿態亮給了齊刷刷的麥茬,亮給了母親的血,父親的傷疤,亮給了糧食、酒、愛情、詩歌,亮給了我年少輕狂的無知和盲從——麵對農事,如果無法左右命運的開端和結束,那麼就要亮出姿態:要麼心地善良,要麼寒光逼人;要麼高高在上,要麼卑躬屈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