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1 / 3)

我和我的行李終於抵達我的房間。我褲腿上和箱子上早已布滿泥點兒,慘不忍睹。我從浴室裏撿一條毛巾沾濕了,擦幹淨箱子和褲腳。我打開電視,電視裏是農村題材的電視劇,村婦在擔水,身後跟著一條黃狗,拚命地搖著尾巴,搖得過分了,仿佛表演經驗不很豐富的演員,動作過了火,就有些做作。

我打開箱子,放在最上麵的是西服和大衣,我取出來掛在衣櫃裏。接下來是老婆同學弟弟的包裹。今晚一定要給他打個電話,問問他何時從天津趕過來取東西。說到電話,幾乎忘記了,立刻要給老婆打長途,再過一會兒,她就上班去了。北京的夜色正深,加州卻已是清晨。我突然感到疲憊,於是坐在床頭盯著電視發呆,男人叼著煙袋眯著眼蹲在屋門前,身邊偎著那隻大黃狗,一動不動像是在睡覺。

我終於提起電話。老婆迷迷糊糊地接聽,像是被我從夢中驚醒。我看看表,晚上十一點,加州時間早上七點。也該起床了。趁著她不太清醒,我盡量簡短地報告旅途和旅館的情況。老婆卻仍然趕在我報告結束之前清醒了,一旦清醒,就一發不可收拾,滔滔不絕地講述她昨晚的恐怖經曆她昨夜竟然在廚房的碗櫃裏發現老鼠!真不明白去年剛剛蓋好的新房子怎麼也會有老鼠。我問她看見幾隻,她說好象是兩隻。我說你別怕,到商店去買捉老鼠的東西好了。她說她無論如何不敢自己對付那些家夥,寧可等我回來再說。可憐的老婆,看來這一周都不敢再打開碗櫥。

下一個電話打給老婆同學的弟弟。那電話應該是直接撥到宿舍裏了,聽筒裏傳來尖細的南方口音。我問:“請問方誌豪在不在?”他反問:“找誰?”一時間我有些心慌,以為自己撥錯了號碼,硬著頭皮又說一遍:“方誌豪。在不在?”“噢,在!”電話被重重地撂在桌子上,接著是聽上去很遙遠的吆喝聲:“方誌豪,電話。。。”回聲很重,他應該正站在樓道裏吆喝。電話那端有些嘈雜,什麼人在唱歌,聲音很嘹亮,卻一直走調,回聲更重,想必是在水房裏唱。水房裏唱歌有演唱會的效果,使每個人把自己當作歌星。小廣東有時也唱流行歌曲,邊洗牛仔褲邊唱,雙手沾滿肥皂泡,胳膊用著力,肩膀一聳一聳的。他個子高,洗衣服的時候需弓著背,背上的肌肉都膨脹著,他原本看上去很瘦,此刻卻顯出強壯來。他愛唱粵語歌曲,由於聽不懂而顯得更加動聽。他的聲音並不嘹亮,卻柔和婉轉,微微有些顫,偶爾引得聽眾的心也跟著顫一顫。

“喂?”電話那端突然的應答使我有些措手不及。

“請問是方誌豪麼?”

“我就是,您哪位?”男中音渾厚沉穩,仿佛立時充滿了整個電話聽筒。他能有多大?大學二年級的學生,不過二十歲罷了,而嗓音卻比年齡還大著許多。

“我姓劉,我從美國來……”我有些尷尬,美國這兩個字,說出口總感覺有些別扭。

“噢,您是劉先生,麻煩您了!”他打斷我,倒仿佛是幫我一個忙。

“不麻煩不麻煩,你什麼時候……”

“我明天晚上過去取好了,可能要七八點才能到,您方便麼?”

“沒問題,那我在飯店等你,北展賓館415房間,這裏不太好走好像……”

“沒關係,我找得到,明晚八點準到,太謝謝您了!”

“不謝,那明天見!”

電話掛斷了,我鬆一口氣。明明是我幫他帶東西,明明我比他年長十歲,憑什麼惶恐的是我?我站在穿衣鏡前理一把頭發,頭發原本生得濃密,三十歲了也不曾變稀疏,但鬢角上的白發卻多了一兩根。白發其實自上大學就出現過。大學宿舍裏的日光燈很明亮,小廣東坐在床頭讀書,我斜臥在上鋪,手裏也拿著書,卻不見得知道書裏講些什麼。書雖然厚,卻出奇地擋不住我的視線。我看到的是他的發,不很長卻很黑很亮。我恨不得要伸手摸一摸,果然就摸了,他轉頭問我幹什麼。我說我在找白頭發,他問找到了沒,我說沒有。他說你有嗎?我說不知道。他說我也幫你找找,找到就拔掉。我不記得從何處聽過,白發拔了會長出更多,所以心裏有些害怕,雖然害怕卻還是豁了出去。我的白發顯然極不普遍,所以他很花了些功夫搜索,終於找到一根。我的發生的濃密,捉住那白發拔下來,又不傷及無辜,想必還是很費力的差事。他湊近了,我額角便感到他呼出的熱氣,熱氣貼著麵頰下滑。我想用力吸一口,卻怕被他察覺,終於下了決心要努力吸一口,他卻已經得手。他捏著一根白發給我看,那根發不曾徹底變白,有一段還是棕色。我接過來,放在手心吹一口氣,發在空中兜一個圈子,在燈光裏一閃,很快就消失了。多年後的如今,我果然生出更多的白發,不知是不是可以怨他。我隻在心裏偷偷怨,當著人是不好講出來的,因為過了這許多年,我已是三十歲的人,三十歲的人生幾根白發,是賴不到別人身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