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1 / 3)

八點過十分,我匆匆走入飯店的大堂。這一次怨不得出租車,有了昨夜的經驗,我堅持司機把車開到飯店門前。然而北京的交通卻又似乎專門和我作對,在我乘車的時候,路便堵得水泄不通,乘車簡直比走路還慢著許多。

飯店的自動門在我背後無聲的合攏,突然之間就把一切嘈雜關在門外。外麵的世界喧鬧而寒冷,帶著安全帽拖著鼻涕的民工揉搓著凍裂的黑手大聲地說笑,因寒冷而麵頰紅潤嫵媚的鄉下妹子在飯館兒門前拉生意,還有很多騎車的人,都裹在厚厚的冬裝裏,有的連頭和臉也裹嚴實了,就隻是專心的騎車,並不留意周圍發生的事情。

而裏麵的世界,卻是柔和的燈光,悅耳的鋼琴曲,和哪種香水散發出的淡淡香氣。穿著入時的男人和女人們時不時從大堂裏穿過,倒影映在大理石地板上,更增添了翩翩的氣質。 唯一與這華麗氣氛不太和諧的,是一位仰坐在長沙發中的少年,他將頭靠在沙發背上,似乎已經睡熟了,一綹黑亮的長發,在額前畫一個弧,半掩著低垂的長睫毛。他高聳的顴骨正通紅,仿佛著了胭脂,愈發顯出那年輕皮膚的精美和細膩來。他一雙腿微微彎曲著,並稍稍分開,給人很長的印象。他穿了灰暗的深藍色牛仔褲,因為坐姿的原因,在大腿的兩側繃緊了。那褲腳上濺滿了新鮮的泥點兒,想是如我昨夜一般一路走過來。他上身穿了同樣顏色的牛仔夾克,領子豎起來,在唇角投下一片陰影,使得整張麵孔看上去略顯憔悴了。

我走近他身邊,內心疑惑他是不是我今晚約會的人。可我不能確認。唐突地把人家喚醒了,又發現認錯了人,該是很難堪的事情吧。這裏每個人的步履都很輕盈,也沒人大聲喧嘩,他應該可以安心睡上一覺。我猶豫片刻,決定還是回房間去等。

房間裏,床單和毛巾都換過了。看見白淨的毛巾,我突然又想衝一個澡。早晨起床的時候雖然衝過澡,但經過一天的奔波,此時每個毛孔裏似乎都塞滿了塵土。北京的風沙,不再經曆一次,果真就幾乎忘記了。

可我有點擔心,在我衝澡的時候,那叫做方誌豪的男孩兒,也許就是睡在樓下沙發上的男孩兒,會突然敲我房間的門。我坐在床邊,隨手用遙控器打開電視,今晚播放的是古裝連續劇,溫柔似水的大家閨秀,捏著手絹兒掩住嘴,講出話來卻是一口台灣口音,使用的詞彙也很摩登。那喚作“小蠻”的丫鬟更是灑脫,揮手舞足之間竟也流露出十足的女強人風範。仔細想來,女強人也並非近代的發明,唐朝時候就曾有過武則天,恐怕近代還無人可及。我莫名其妙又想起老婆。老婆也是女強人,她果然就真怕了那兩隻老鼠不成?或許如果沒有我,她早已把它們解決了。

門鈴響起來,打斷了我的胡思亂想。

我打開門,門外果然是他,那身著灰藍色牛仔衣的少年。他個頭很高,高過了我。他肩頭背了鼓鼓囊囊的帆布書包,是我剛才不曾注意到的。

“是劉先生嗎?”他靦腆地問。他的聲音的確老過了他的麵孔,而他的麵孔卻也老過了他實際的年齡。也許是因為長發,在臉上投上了太多陰影。

“是啊,你是誌豪?快進來。”我把他讓進屋來,他彎腰把書包放在牆角,立起身的時候,順手把額前的長發攏到頭頂,露出清亮的眼睛。眼睛不會撒謊,顯示出他的實際年齡,不過二十歲上下。

“對不起,我……來早了,您不在房間裏,我就在樓下睡著了,一下子就睡過了。”他把雙手插在屁股的口袋裏,夾克衫於是張開了,露出裏麵的白毛衣,領子被翻起來,拉鎖一直拉到下巴。

“沒關係,快坐快坐!我也剛回來不久,堵車堵得厲害。你……是走過來的?”我瞥一眼他褲腳的泥點兒。

“嗯,從西直門下了地鐵,就一路走過來了。哎呀,我太髒了……”他抱歉地笑,弓著身子猶豫是否應該坐下去。

“沒關係!都是飯店的東西,誰在乎!快坐!”我按他的肩,肩很寬卻略顯單薄。他的臉比剛才更加紅,也許是因為靦腆,已經有些紅得不成樣子了。

他在沙發上坐穩了。我打開箱子把那包東西交給他。

“太謝謝了,真是,讓您帶這麼多東西。”他低頭看著手裏的包裹,翻過來掉過去,卻不打開。

“你還沒吃飯吧?”我險些把這件事情忘了。

“還沒有,不……不餓。”被我提起話題,他似乎立刻就想到什麼美味佳肴,忍不住吞下一口口水。

“還說沒有。走,跟我去吃飯吧,我也沒吃,等著你呢!”我接過他手中的包裹放在桌麵上,微笑著拍他的肩膀。

借著我掌心的力量,他不再推托,起身和我一同走出房間。他走路的時候背微駝著,眼睛盯著地麵,微卷的長發又滑落下來,遮住了大半個麵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