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生果然讓誌豪打點滴。
七八點的光景,注射室裏已擠滿了人,門口還有不少排隊的。叫號的護士小姐愛搭不理地說慢慢兒等吧,中午能點上就不錯了。我趕回飯店取來護照和飛機票,趁護士上廁所的時機在走廊裏截住她,柔著聲音懇求,說我們下午就要上飛機回美國,趕快點完了退了燒好上路,實在是等不及了,請她無論如何多幫忙。小護士並不仔細檢查機票,推托說許多人排隊不好隻照顧我一個,又說你們美國人有錢,幹嗎不去私人診所,嘴裏講得雖硬,眼波卻在流轉,顯出調侃的神態來。我趁熱打鐵,故作深沉地把那眼波接了,又說了一籮筐多少有些曖昧的好話。小護士終於不再推托,把我們領到走廊僻靜處,不知從何處推來點滴架,為誌豪點上了,臨走還回頭一笑。
小護士走遠了,誌豪突然笑起來。我心裏明白他為什麼笑,卻還是裝摸做勢地問他。他回答:“果然厲害,在美國這麼久,還這麼厲害。”
“你損我還是誇我?”我斜他一眼,立刻覺得自己有些過分,難道真把他當作老朋友了?
“不是不是,我是佩服你,想跟你學。”他一臉調皮的表情,好像絲毫不在乎我凶巴巴的模樣。莫非,隻一夜的時間,他也把我當成了老朋友?我感到莫名的親切,不敢深想,立刻收住心,冷冰冰地回答:“年紀這麼小,嘴就這麼甜,長到我這把年紀還不知道要強上幾百倍呢!”
“再過多少年也比不過。不如你有氣質,再過多少年都沒用。”他低頭歎氣,長發垂下來把眼睛遮住了,看不出是虛是實。
我突然有些窘。我隻不過是個又黑又瘦的三十歲男人。
“得了吧,我一大把年紀了,哪兒比的上你們年輕人?”我知道這樣回答一點兒也不聰明,可不回答,就好像坦然接受了讚美,那便更加行不通。
“沒胡說,真的,今天早晨,看見你坐在沙發上,低頭睡著了……”他頓一頓,轉頭看著地麵,頭發又滑下來,把眼睛遮住了,“領帶半鬆不鬆的,皮鞋又黑又亮……”他聲音輕了許多,似乎並非說給我聽。現在輪到我轉頭去看地板,臉上莫名地發燒。我匆忙地站起身,擺出一副嚴肅模樣,仔細看一眼點滴瓶,扭頭對他說:“你生病呢,不要胡說八道的,閉眼!休息!”
他果然乖乖地閉起眼來,把頭枕在椅背上,嘴又微微掘起。我知道掘嘴不代表生氣,他的嘴原本就生成這個樣子。我手插著褲兜,一路遛到樓外去。
今天陰天,烏雲很低,卻不如昨天冷。我在醫院門外的小賣部給誌豪買了一瓶果珍,邊走邊回憶在美國生病的情景,好像六年間隻發過一次燒,醫生並沒有開藥,隻說回家休息,喝橙汁提高抵抗力。在家趟了三天,倒是被老婆灌足了板蘭根衝劑。那時我還是學生,老婆也還隻是同學,不是老婆。我生病的幾天,她每天來照顧我,做飯,收拾房間,洗衣服。所有的事情都做完了,還是不走,坐在我床頭和我聊天。越聊越投機,結果病好了還是整天聊,見麵時候聊,見不到就電話裏聊,每天兩三個小時的電話煲。終於最後就聊成夫妻了。回想起來,老婆雖從不曾讚我有氣質,但我知道她愛我愛到了極處。能夠和如此愛我的人生活在一起,多半也是很幸運的事吧?